第二天一早,天刚蒙了一层灰白,我便发动了车子。晨雾未散,车灯切开薄纱般的水汽,沿着环城快速路一路向北。城市在后视镜里渐渐缩小,高楼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的围墙、断裂的广告牌和一片片被荒草吞噬的空地。老工业区像一头沉睡多年却再无人唤醒的巨兽,匍匐在城市的边缘。
王大壮介绍的那间厂房,就藏在这片废墟深处。导航到了尽头便失灵,我只能凭着模糊的记忆拐进一条坑洼小道。轮胎碾过碎石与锈铁皮发出刺耳声响,两侧是倾颓的车间,窗户碎裂,门框歪斜,墙上爬满藤蔓般的涂鸦。风从破洞中穿行,带着铁锈与潮湿泥土的气息。
终于,在一处长满野蒿的角落,我看见了它——一扇斑驳的绿色铁门,挂着一把生了红锈的挂锁。就是这里。
停好车,我走近门口,伸手推了推。锁还在,但门轴早已松动,稍一用力,“吱呀”一声便开了条缝。昨天视频里拍到的那张泛黄纸片还卡在门缝底部,边缘卷曲,像是被人匆忙塞进去又遗忘多年。我蹲下身,指尖轻轻一碰,纸片便飘然落地。
拾起那张残纸,对着初升的日光细看。纹理细腻如丝,纤维均匀交错,透光时能隐约看到帘纹的痕迹——那是手工抄纸时竹帘留下的印记。桑皮纸?我心头一震。这种材质如今极少有人用,工艺复杂,成本高,且需经验老到的匠人掌控火候与浆度。可这地方,分明已废弃十几年,怎会留下这样的东西?
有意思了。
我掏出手机,拨通王大壮。“租!月租八千是吧?今天就把合同签了。”
电话那头愣了几秒,随即笑出声:“豪哥你真干啊?我还以为你就是看看热闹,图个新鲜。”
“少废话。”我盯着手中那张纸,“帮我联系几个懂古法造纸的老工人,最好是退休的,技术过硬,嘴巴严实的那种。”
挂了电话,我没急着走。推开铁门走进厂房内部,空间比我想象中宽敞,约莫两百平,水泥地面虽积满灰尘,但整体平整,没有塌陷裂缝。角落堆着几个废弃铁架,结构稳固,稍加改造就能当晾纸架用。墙角有个半塌的土灶台,砖块还算完整,清理后完全可以用来蒸煮原料。
唯一棘手的是水电。电线裸露在外,几根主线路已被老鼠啃断,水管更是锈得一碰就掉渣。不过这些都能修,只要愿意投入。
中午前,王大壮带着三个人来了。领头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皮肤黝黑,手掌粗糙如树皮,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裤,肩上挎着一个旧帆布包,上面印着褪色的“红星造纸厂”字样。
“林老板?”他上下打量我一眼,语气平静,“听说你要复原古法造纸?”
“不是复原,是改良。”我直视着他,“按新工艺来,你们只管动手,我来指挥。”
他嘴角微动,没反驳,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身后两个年轻些的工人 exchanged 眼神,显然不信眼前这个穿连帽卫衣、牛仔裤的年轻人能比他们这些干了几十年的老匠人更懂行。
我不在意。真正的较量不在嘴上,在锅里。
第一步是备料。
根据《纸经·补遗卷》所载配方,主料为三年生桑皮,辅以净麻头、破布絮及处理过的渔网丝。我早已让王大壮从浙南山区收了一批晒干桑皮,泡在大缸中整整一天,纤维初步软化。
“现在开始蒸。”我说,“石灰水比例是一斤石灰兑十斤水,火候分文武两段:文火三刻钟,武火半炷香。”
老张眉头一皱:“我们以前都是大火猛煮六小时,你说这文火武火……一刻钟十五分钟我知道,可半炷香怎么算?时间不准,浆就废了。”
我掏出手机打开计时器:“温度控制比时间更重要。汤色变乳白就得停火,不能过。”
三人面面相觑,终究还是照做。土灶点燃,柴火噼啪作响,蒸汽缓缓升腾。我守在锅边,每隔几分钟搅动一次,观察浆液颜色变化。第三十七分钟时,汤面开始泛起乳白色泡沫,如同牛奶初沸。
“到了!”我立刻喊停。
老张伸手捞出一点浆搓了搓,眼神变了:“滑,不粘手……这浆性,确实不一样。”
接下来是打浆。传统靠石碾慢碾,耗时费力。我改装了一台电动打浆机,调低转速,模拟人工捶打节奏。机器启动时,三位老师傅围在一旁看了许久。
“你这机器改得有点门道。”老张终于点头,“既省力,又不伤纤维。”
最关键的环节来了——抄纸。
我拿出两张特制竹帘,教他们双帘叠压法:两人配合,同时下池捞浆,动作一致,提起时稳而不抖。随后,纸上还需刷一层稀豆浆。
“刷豆浆?”老张瞪眼,“纸不烂了?”
“试试看呗。”我笑着递过碗。
他们半信半疑地刷上薄薄一层。二十分钟后揭纸,整张纸完整无缺,厚薄均匀,毫无气泡褶皱。
“哎哟!”一个年轻工人惊呼,“这纸……真能成!”
老张抚摸着纸面,久久不语。良久才说:“这手感,比我当年在国营厂做的最高档书画纸还好。”
我松了口气。第一步,成了。
接下来三天,我们连续试产。蒸料、打浆、抄纸、刷浆、阴干,每一道工序我都亲自盯控。为了防止技术外泄,我实行分区作业:每人只负责单一环节,核心参数由我掌握。
晾纸架搭起来了,一张张湿纸挂在横线上,随风轻摆。阳光从破窗斜射进来,落在纸面上,洁白如雪,仿佛有光在流动。
最后一批纸出坊那天清晨,我亲手展开第一张成品。
迎光细看,纤维交织紧密,透光均匀;执笔蘸墨写下“林”字,墨迹清晰锐利,毫无洇散;撕下一角用力拉扯,纸条绷直却不断裂。
围观的工人们全围了过来。
“这纸……韧得像绸子。”
“白度超过A4打印纸了。”
“这种质量,市面上起码卖五千一斤。”
老张站在我身旁,沉默许久,忽然躬身抱拳:“林师傅,以前是我眼拙了。你这不是瞎搞,是真有本事。”
我笑了笑,没说话。
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
打开跨时空好友圈,朱元璋的消息跳了出来:【听闻汝造纸已成?朕欲观样纸。】
我回了个“稍等”,转身从工具箱取出密封袋,挑了一张最完美的成品放进去。
正要拍照,老张忽然低声说:“林师傅,门外来了辆车,好像是政府的人。”
我抬眼望去,厂房大门方向,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下。车门打开,一名穿灰色夹克的男人走了下来,手里拿着文件夹,目光直直朝这边看来。
我站在晾纸架前,手中还捏着那张新纸。
风吹过,纸角微微颤动,像一只即将展翅的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