荫房那一夜的暗影,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林子谦的心头。他无法再像过去那样,全然沉浸于自己的一方工作台,对周遭不闻不问。他开始有意识地留意陈管事的言行,留意工坊里物资的流动,甚至其他学徒私下里的只言片语。
然而,陈管事一切如常,依旧是那副精打细算、对学徒们产能不满的模样,看不出任何异样。工坊的日子也在周墨谨的严厉督导下,按部就班地流淌,仿佛那夜的一切只是林子谦紧张过度产生的幻觉。
但这份刻意维持的平静,很快被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打破。
这日午后,周墨谨被城中一位老主顾请去府上鉴定一批古瓷,工坊暂由陈管事看管。恰巧,沈千河派人来取之前修复好的那件金缮笔洗。
那是一件宋代哥窑的葵口笔洗,金线沿着冰裂纹路蜿蜒,古朴而华美,是周墨谨近期的得意之作,也是沈家预付了重金的物件。笔洗完成后,一直妥善存放在荫房特定的位置,等待主人取走。
陈管事陪着沈家的管家,一脸堆笑地走进荫房。林子谦和其他几个学徒正在不远处练习粘合,见状也不由得停下手中的活计,好奇地张望。能亲眼见到师傅的精品被取走,对他们而言也是一种学习。
陈管事熟门熟路地走到那个木架前,小心翼翼地将盛放笔洗的锦盒取下,当着管家面打开,以示交割。
然而,锦盒打开的瞬间,陈管事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旁边的管家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林子谦离得不算太远,看得分明——那件原本完美无瑕的金缮笔洗上,竟然多了几道明显的、歪歪扭扭的划痕!那划痕破坏了冰裂纹的自然美感,更玷污了金色的线条,使得整件器物显得破损而狼狈!
“这……这是怎么回事?!”沈家管家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语气带着强烈的不满和质问,“周师傅的手笔,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们老爷可是付了定金的!”
陈管事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他拿起笔洗,对着光仔细查看,脸色越来越白,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昨日检查时还好好的,一直放在这里,怎么会……”
他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扫过荫房内外的几个学徒,最后,定格在林子谦身上。
“林子谦!”陈管事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和不容置疑的指向性,“前夜是你值守荫房!说!是不是你毛手毛脚,碰坏了沈老爷的宝物?!”
如同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林子谦浑身一僵,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万万没想到,祸水会如此直接而精准地引到自己身上。
“不是我!”他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因突如其来的指控而有些干涩,“我值守时一切正常,绝没有碰过这件笔洗!”
“除了你还有谁?”陈管事步步紧逼,语气斩钉截铁,“前夜只有你一人在此!笔洗昨日还好好的,今日就成了这般模样!定是你值守时懈怠,要么不慎碰撞,要么……就是手贱胡乱触碰!早就看出你心术不正,技艺不精,还整日里魂不守舍!”
这番指控恶毒而具体,直接将林子谦钉在了耻辱柱上。其他学徒的目光也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带着惊疑、审视,甚至是一丝幸灾乐祸。
林子谦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百口莫辩的憋屈感几乎让他窒息。他想起了那夜陈管事的鬼祟行为,想起了木架横梁上那微不可查的痕迹。是了,那绝不仅仅是藏匿或检查某物那么简单!这是一个局!一个早就设好,只等时机成熟便将他推出去顶罪的局!
陈管事定然是早就暗中损坏了笔洗,或是留下了隐患,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引爆。而前夜独自值守的自己,无疑是最完美的替罪羊!
他想大声说出那夜的真相,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证据呢?他没有任何证据。空口指认工坊管事,谁会相信?只会被反咬是攀诬构陷,罪加一等!
“怎么?无话可说了?”陈管事见他脸色铁青,沉默不语,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语气却愈发痛心疾首,“周师傅待你不薄,见你略有进步便给予信任,你却如此回报?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沈管家,您看这……”
沈家管家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他冷哼一声:“此事,我需如实禀报我家老爷。至于这笔洗,以及贵坊的声誉……哼!”他拂袖而去,连锦盒都没拿。
陈管事捧着那件被毁的笔洗,脸色阴沉地走到林子谦面前,将笔洗重重顿在他眼前的工作台上,漆料和金粉的碎屑都被震得跳了起来。
“林子谦!你干的好事!”陈管事的声音响彻整个工坊,“损坏客人物件,败坏天工坊声誉!此事,等周师傅回来,定要重重治你的罪!在你师傅回来之前,你就在这里给我好好跪着反省!”
说完,他不再看林子谦一眼,转身离开,留下一个冷酷的背影。
工坊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用复杂的目光看着被罚跪在工作台前的林子谦。
屈辱、愤怒、冤屈、寒意……种种情绪如同冰火交织,煎熬着林子谦的内心。他死死咬着牙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维持着跪姿,没有当场失控。
他看着工作台上那件被恶意损坏的笔洗,那几道丑陋的划痕,仿佛也划在了他的心上。他不仅技艺被否定,如今连人品也遭到了最恶毒的污蔑。
穿越以来所有的忍耐、所有的努力,似乎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可笑的笑话。
在这个等级森严、人情复杂的世界,没有背景、没有资历的他,就像一块可以随意被人搬来垫脚或丢弃的石头。
周墨谨追求的是“道”,是器物的尊严。
而现实,却给了他最沉重的一击——在这里,有时候,人的尊严,比一件器物更加微不足道。
他跪在冰冷的地上,低着头,阴影笼罩着他年轻却已饱经磨砺的脸庞。
污名已然加身。
他该如何洗刷?
或者说,在这孤立无援的境地,他还能否有机会,去洗刷这莫须有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