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墨谨摔碎陶罐的决绝,如同一声警钟,在工坊每个学徒心中嗡鸣不止。接下来的几日,气氛明显变得更加凝重。没有人再敢对基础练习有丝毫怠慢,清理断口、涂抹大漆、捆绑固定,每一个步骤都做得战战兢兢,力求精准。
林子谦更是将全部心神都沉浸其中。他不再去想那些虚无缥缈的“裂璺之悟”,而是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自己的手上。他反复练习刮刀的角度,感受大漆的粘稠度,寻找对合碎片时那微妙的、恰到好处的力道。
失败依旧层出不穷。大漆涂抹不匀,对合时细微的错位,捆绑过松或过紧影响固化……每一个失误都如同一个冰冷的嘲笑,提醒着他差距的存在。但他不再气馁,每次失败后,只是默默地将残件砸碎清理,然后拿起下一个,重新开始。
他像一块被投入急流的顽石,在一次次碰撞与冲刷中,磨去最后一点浮躁的棱角。
这天夜里,轮到林子谦值守,负责照看荫房里的火盆,维持其内恒定的温湿度。荫房是工坊的重地,里面存放着所有正在固化过程中的漆器,尤其是那些进行了金缮修复的半成品,对环境要求极为苛刻。
夜深人静,油灯如豆。林子谦添完最后一次炭,确保火盆散发出稳定而温和的热力,正准备靠在墙边小憩片刻,一阵极其细微、几不可闻的窸窣声,却让他瞬间警醒。
那不是老鼠啃咬的声音,也不是木材热胀冷缩的噼啪声,更像是……有人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他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工坊有规矩,入夜后,非值守人员严禁靠近荫房。会是谁?
他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挪到门边,透过门板的缝隙向外望去。月光黯淡,院子里树影幢幢,看不分明。但那细微的声响,似乎正是朝着荫房而来。
难道是贼?林子谦手心冒汗。荫房里任何一件正在修复的器物都价值不菲,若是失窃,后果不堪设想。他下意识地想大喊,却又硬生生忍住。万一只是听错了,或者只是起夜的学徒,他贸然呼喊,只会打草惊蛇,甚至被反咬一口。
脚步声在门外停顿了一下。林子谦能感觉到门外之人的犹豫。他紧紧握住门闩,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终于,门被极其缓慢地、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地推开了一条缝隙。一道瘦削的黑影,侧着身子,灵巧地滑了进来。
借着火盆微弱的光线,林子谦看清了来人的侧脸——是陈管事!
只见陈管事进入荫房后,并未四处张望,而是目标明确地径直走向一个角落的木架。那上面放置的,正是周墨谨近日修复的几件重要器物,其中就包括沈千河送来、尚未取走的一件金缮笔洗。
林子谦的心沉了下去。陈管事深夜潜入重地,意欲何为?他紧紧贴着墙壁的阴影,大气不敢出,眼睛死死盯着陈管事的动作。
陈管事走到那个木架前,并未伸手去碰那些器物,而是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手探向木架下方支撑的横梁处摸索着。片刻,他似乎摸到了什么,动作停顿了一下,随即又迅速将手收回,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如释重负的神情。
他谨慎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察觉后,再次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荫房,并将门轻轻掩上。
整个过程不过几十息的时间,若非林子谦一直醒着且格外警觉,几乎无法察觉。
林子谦在阴影里又站了许久,直到确认陈管事真的已经离开,才缓缓松了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走到陈管事刚才摸索的那个木架前,蹲下身,借着火光仔细查看。
横梁上积着薄薄的灰尘,但在某个不起眼的位置,有一个极其细微的、似乎被什么东西刚刚压过又拂开的痕迹。他伸出手指,在那处轻轻一按,感觉木质似乎有极其微小的松动。
这里面……藏着东西?
林子谦没有轻举妄动。陈管事是工坊的老人,深得周墨谨信任,负责管理日常庶务和对外接洽。他深夜潜入,行为鬼祟,却并非盗窃器物,而是在此藏匿或检查某物,这背后定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想起了陈管事平日里那精于算计的眼神,对自己和其他学徒产能低下的不满嘀咕,以及偶尔与周墨谨在用料、工价上产生的细微争执。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看似平静、只专注于技艺的天工坊,水面之下,似乎也潜藏着不为人知的暗流。
他该怎么做?立刻去告诉周墨谨?可他空口无凭,仅凭自己一面之词,如何取信于古板严厉的师傅?况且,他并不清楚陈管事究竟意欲何为,贸然揭发,很可能打草惊蛇,甚至引火烧身。
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甚至时常被嫌弃的学徒。
林子谦沉默地回到火盆边坐下,跳动的火焰在他眼中映出明暗不定的光。穿越以来,他第一次直面这个古老世界复杂而真实的一面,不仅仅是技艺的传承,还有人心的叵测。
周墨谨专注于“道”,追求技艺的极致与心性的纯粹。而陈管事,显然更看重“利”,是维持工坊运转却又可能被利益驱使的现实一面。
他原本以为,只要埋头磨砺手艺即可。现在看来,想要在这里真正立足,除了手上的功夫,或许还需要看清身边的暗礁。
他决定按兵不动,暗中观察。陈管事今夜的目的似乎已经达到,短期内应该不会再有动作。而他,需要更加小心,既要精进技艺,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对工坊里的人事一无所知。
夜色更深,荫房里温暖而潮湿的空气,却让林子谦感到一丝彻骨的寒意。
磨砺,不仅仅在于手艺,更在于人心。
这条路,果然比他想象的,还要崎岖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