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墨谨点化观音像所带来的震撼，在林子谦心中久久回荡，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难以平息。他开始以一种全新的视角，重新审视周遭的一切，包括他自己。
那道裂璺与金线，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思维中某扇紧锁的门。他不再仅仅将天工坊视为一个被迫劳作的囚笼，而是开始真正观察、理解这个古老手工体系的运作逻辑。
他注意到，周墨谨调配大漆时，会根据天气的阴晴、温湿度的变化，微妙地调整生漆与桐油的比例，以求最佳的固化效果。他注意到，阿芜在绘制彩绘前，会用手掌感受漆面的温润度，判断下笔的最佳时机。他甚至注意到，工坊里堆放木料的位置，都暗合了避风、避阳、保持通风的智慧。
这些细节，在过去被他视为落后、原始的象征，如今却透露出一种与自然共舞、对材料特性极致尊重的古老智慧。
然而，理解归理解，实践起来却又是另一回事。思想的转变，并不能立刻转化为手上的功夫。
这天，周墨谨终于开始让他们这些学徒，接触最基础的金缮第一步——粘合练习。用的不是珍贵的瓷器，而是工坊里日常破损的、不值钱的陶碗陶罐。
林子谦分到了一个裂成两半的粗陶碗。他学着周墨谨的样子，清理断口，用刮刀涂抹大漆。可那粘稠的、带有“毒性”的大漆，在他手中却显得格外不听话。不是涂得厚薄不均，就是对合时用力不当，挤出的余漆玷污了碗壁，显得狼狈不堪。
他手忙脚乱地用棉线捆绑固定，送入荫房时，感觉自己完成的不是一件修复作品，而是一场灾难。
等待固化需要时间。周墨谨背着手，在学徒们之间缓缓踱步，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操作台，看到那些涂抹得歪歪扭扭的漆线、捆绑得松松垮垮的棉线，以及台上溅得到处都是的漆点，眉头越皱越紧。
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所有学徒都噤若寒蝉。
几个时辰后，林子谦怀着志忑的心情，从荫房中取出自己粘合的那个陶碗。拆掉棉线的瞬间，他的心就沉了下去。粘合是粘合住了，但对接的缝隙明显错位，碗口形成了一个难以忽视的台阶，而碗壁上那些被他挤出的多余大漆，已经固化，像几条丑陋的、深褐色的蜈蚣，牢牢扒在陶壁上。
周墨谨走了过来，拿起那只碗，手指在错位的接口和固化的余漆上划过，眼神冰冷。
“这就是你做的活儿？”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鞭子一样抽在林子谦心上，“断口对不齐，是眼不准，心不静。余漆满身，是手不稳，意不专。”
他将陶碗重重放回林子谦面前：“你以为金缮是什么？是给你糟蹋材料的儿戏吗？”
林子谦脸颊发烫，低着头，无言以对。他以为自己心态转变了，就能有所不同，现实却给了他沉重一击。眼、手、心、意，缺一不可，而他，似乎哪一样都未能及格。
“所有人，看好了！”周墨谨提高声音，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他随手拿起另一个学徒粘合得同样糟糕的陶罐，高高举起，然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猛地向地上掼去！
“啪嚓！”
刚刚粘合好的陶罐，再次碎裂，甚至比之前破得更加彻底。
工坊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周墨谨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
“不合格的修复，不如不修！”周墨谨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这样的东西，留着何用？不过是自欺欺人，徒留笑柄！”
他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个学徒苍白的脸：“金缮之上，附着的是‘匠心’，是‘尊严’！容不得丝毫马虎，容不得半点将就！做不到，就继续去磨你们的木胎，磨到心稳手稳为止！否则，别来碰这些东西，脏了手艺，也脏了你们自己的心！”
说完，他拂袖而去，留下满地碎片和一众心神剧震的学徒。
林子谦看着地上那再次碎裂的陶罐，又看看自己手中那个丑陋不堪的陶碗，周墨谨那句“脏了手艺，也脏了你们自己的心”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灵魂上。
他忽然明白了。
周墨谨要磨的，不仅仅是一双稳定的手，一颗宁静的心，更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对品质的敬畏，对“器”与“道”的尊严的坚守。这种坚守，不容许任何“差不多”、“勉强可以”的存在。
他之前打磨木胎获得的那一点点自主权和成就感，在此刻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在金缮这条路上，他连门槛都还未摸到。
那种熟悉的挫败感再次涌上心头，但这一次，其中却少了几分怨天尤人，多了几分清醒的认知。
他默默地拿起自己那个失败的陶碗，走到工坊角落，捡起一块石头，毫不犹豫地将其砸碎。然后，他拿起扫帚，仔细地将自己工作台周围的碎片和狼藉清理干净。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坐回自己的工作台前，没有去拿新的陶器练习，而是再次拿起了一块粗糙的木料和砂石。
“沙……沙……沙……”
打磨声再次响起，比以往更加沉稳，更加专注。
他知道，路还很长。思想的领悟，只是第一步。将领悟转化为手上精准无误的功夫，需要的是成千上万次枯燥乃至痛苦的练习，需要的是将那种对“器”的敬畏，融入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动作之中。
心刃初砺，锋芒未露。
但他知道，他必须继续磨下去。
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对得起那道可能照进自己生命里的光，为了不让它蒙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