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得自主查验权的第一天,林子谦感到的并非轻松,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压力。以往,合格与否的标准由周墨谨那把严苛的尺子衡量,他只需埋头苦干。如今,尺子交到了他自己手里,每一次落手,每一次检查,都需经过内心的审度。
他打磨得比以往更慢,更仔细。手指拂过木胎的每一寸弧面,不放过任何一点细微的凹凸。那个曾被周墨谨认可的、处理木结的方法,被他应用在更多的地方——顺应木纹的走向,理解材质的特性,不再是粗暴地将其“磨平”,而是引导其呈现出本身最和谐的状态。
几天下来,他放入合格区的木胎数量并未增加,甚至因为极致的细致而略有减少,但当他看到那些由自己独立判定、带着他独特处理印记的木器整齐地码放在那里时,心中那份微小的充实感却在悄然累积。
这天下午,工坊里来了位不速之客。一位衣着体面、面带焦灼的中年人,捧着个锦盒,径直找到了周墨谨。
“周师傅,您可得救救我这宝贝!”来人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尊一尺来高的白瓷观音像,品相极佳,釉色温润。可惜,在观音纤细的手指处,有一道极其细微、却贯穿了中指与无名指的裂璺(wèn,陶瓷器上轻微的裂纹)。这裂璺虽未导致断裂,却像一道瑕疵,破坏了整体的完美。
“沈老板,”周墨谨看了一眼,语气平淡,“一道裂璺而已,不影响供奉。”
“哎哟,我的周大师傅!”沈老板,也就是江南大盐商沈千河,跺脚道,“这尊观音我可是请来镇宅纳福的,这裂璺看着就心里不痛快,总觉得漏了气运!您手段高,给想想法子,务必让它恢复如初,银子不是问题!”
“恢复如初?”周墨谨抬起眼皮,看了沈千河一眼,那眼神锐利得让一旁的林子谦都觉得心头一凛,“裂了便是裂了,时光痕迹,如何抹去?强行为之,不过是自欺欺人。”
沈千河被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但还是赔着笑:“那……那总不能就让它这么裂着吧?您给想个万全的法子?”
周墨谨沉默片刻,目光再次落在那道裂璺上,缓缓道:“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既然你心有不甘,便以金箔,随形勾勒,如何?”
“金箔?勾勒?”沈千河一愣,显然没听说过这种处理方式。通常瓷器有损,要么锔钉,要么便是尽力遮掩修补,力求看不出痕迹。用金箔去勾勒裂纹,闻所未闻。
“嗯。”周墨谨不再多言,只是示意沈千河将观音像留下。
沈千河将信将疑,但碍于周墨谨的名声,还是千恩万谢地走了,约定三日后来取。
工坊里恢复了安静。周墨谨却没有立刻动手修复那尊观音,只是将其置于工作台上,时而凝视,时而踱步,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林子谦一边打磨着手里的木胎,一边忍不住偷偷观察。用金箔勾勒细微的裂璺?这并非传统的金缮修复(用于粘合断裂),更像是一种……点缀,一种升华。周师傅想做什么?
接下来的两天,周墨谨依旧没有动那尊观音。他只是偶尔会走过去看上一眼,用手指虚虚地沿着那道裂璺的走向比划。林子谦心中的好奇越来越浓。
第三天上午,周墨谨终于开始动手。他没有使用粘合断裂时用的大漆,而是取出了更稀薄、透明的生漆,调入极少量的桐油,制成一种极淡的粘合剂。他用一根比绣花针还细的鼠须笔,蘸取微量粘合剂,屏息凝神,沿着那道细微的裂璺,一笔一笔,极其精准地涂抹。
他的动作比修复那茶盏时更为轻柔,更为谨慎,仿佛生怕惊扰了瓷像的灵性。那道原本几乎看不见的裂璺,在涂上透明的粘合剂后,微微反射出一点光亮,变得清晰可见。
然后,他打开另一个小匣,里面不是金粉,而是薄如蝉翼、方寸大小的金箔。他用特制的竹夹,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片金箔,靠近涂有粘合剂的裂璺,利用极其微弱的静电和气息,让金箔精准地附着其上。
再用柔软的羊毛笔,沿着裂璺的走向,极其轻柔地将金箔“扫”入缝隙,使其完全贴合。多余的金箔被轻轻扫去,只留下那道沿着天然裂纹蜿蜒的金色细线。
整个过程,周墨谨如同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呼吸都调整到最缓。林子谦和其他几个被允许在一旁观摩的学徒,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当最后一点金箔贴合完毕,周墨谨放下工具,后退一步。
工坊内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尊白瓷观音上。
原本,那道裂璺是一个瑕疵,一个遗憾。但此刻,被这道纤细、璀璨的金线勾勒之后,一切都不同了。
温润的白瓷,静谧的宝相,因这一道意外降临的金色痕迹,仿佛被注入了某种奇异的生命力。它不再追求毫无瑕疵的、冰冷的完美,而是多了一种历经世事、洞察悲欢的慈悲与从容。那道金线,真的如同周墨谨所说,成了“光”照进来的地方,让整个器物焕发出一种内敛而深邃的光华。
“这……这……”沈千河按时前来,看到修复后的观音像,整个人都呆住了。他围着工作台转了好几圈,眼睛瞪得溜圆,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惊愕,逐渐转变为难以置信的惊喜。
“妙!妙啊!周师傅!”他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这……这哪里是修复!这简直是点化!是升华!太有意境了!”
他原本只求“恢复如初”,此刻得到的,却是一件独一无二、更具艺术价值和灵性的珍品。他付了比原定高出数倍的酬金,千恩万谢地捧着观音像走了,如获至宝。
工坊里再次安静下来。
周墨谨看着沈千河离去的方向,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看见了吗?残缺,未必是终结。有时,它恰恰是蜕变的开始。关键在于,你如何看待它,如何对待它。”
这话,像是说给所有学徒听,又像是专门说给某个若有所思的人。
林子谦站在那里,看着工作台上残留的些许金箔碎屑,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之前理解的“不欺”,是坦然接受残缺,然后尽力修复。而今天,周墨谨却向他展示了“不欺”的更高境界——不仅是接受,更是拥抱,是引导,是将所谓的“缺陷”转化为独一无二的美学,赋予其全新的、更深层次的生命意义。
这何尝不是对他自身处境的一种启示?
他灵魂的“穿越”,何尝不是一道巨大的、无法抹去的“裂璺”?他一直在抗拒,在痛苦,试图寻找“回去”的方法,本质上和沈千河最初追求的“恢复如初”有何区别?
或许,他永远无法“恢复如初”了。
但,他是否也能像这尊观音像一样,将这道命运的裂璺,用某种“金线”去勾勒、去转化,让它成为照亮自己新生命的独特印记?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以及一丝……前所未有的、模糊的可能性。
他低头,看着自己这双逐渐适应了粗糙劳作的手。
裂璺已成,光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