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金色的裂痕,如同在林子谦混沌压抑的世界里,划开了一道细微却明亮的缝隙。周墨谨那句“金缮之道,在于不欺”,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久久不散。
“不欺物,不欺心。”
他反复咀嚼着这六个字。不欺骗器物,坦然面对它的残缺,并用最大的诚意去修复;不欺骗自己的内心,接受现状,无论这现状多么荒谬不堪。
再次拿起砂石和木胎时,他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不再仅仅把这视为一项必须完成的、痛苦的任务,而是开始尝试着去“感受”。
他放慢动作,不再追求速度,而是仔细体会砂石接触木纹时那粗糙的质感,聆听那“沙沙”的声响,仿佛在倾听木头无声的诉说。他开始注意不同木料的特性,有的木质坚硬,需要更大的力道和耐心;有的木质疏松,稍不注意就会留下深痕。
他的手依旧不稳,力道依旧难以均匀,但他开始有意识地去调整,去控制。他将呼吸放慢,努力让心跳的节奏与打磨的动作协调起来。当心神专注于指尖的触感,专注于木胎弧线的变化时,外界的嘈杂、内心的焦躁,似乎真的被一点点隔绝开来。
这是一种奇特的体验。身体的疲惫依旧,手上的疼痛也未减轻,但精神上却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感。仿佛他不是在消耗自己,而是在与手中的木头进行一场沉默的交流。
这天,他打磨一只木碟时,发现碟心有一处极小的木结,异常坚硬,周围的木料都已磨平,唯独那里依旧凸起。若在以往,他或许会烦躁,会用力将其磨掉,结果很可能是在周围留下难看的凹坑。
但这一次,他停了下来。他想起周墨谨摩挲木胎时那专注的神情,想起那只金缮茶盏上被尊重的裂痕。
他换了一块更细腻的磨石,调整了用力的角度,不再试图强行铲平那个木结,而是极有耐心地、一遍遍地、轻柔地打磨其边缘,让它慢慢地、平滑地融入整体的弧线之中。这个过程耗费了他近半个时辰,远超打磨其他部分的时间。
当最后一点突兀的棱角被磨去,那个木结并未消失,却已不再是瑕疵,反而成了木碟表面一个自然、独特的印记,像是树木生长时留下的一只眼睛,静静地诉说着它的来历。
林子谦用手指轻轻拂过那处,触感温润平滑,再无异样。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小的喜悦,如同早春破土的新芽,悄然从他心底萌生。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手中的,不再仅仅是一件待加工的“材料”,而是一个开始拥有生命的“器物”。
“嗯?”
不知何时,周墨谨如同幽灵般再次出现在他身后。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出声呵斥,而是静静地看着林子谦手中那只木碟,目光在他刚刚处理好的木结处停留了片刻。
林子谦心中一紧,下意识地等待着一如既往的批评。
然而,周墨谨只是伸出手。林子谦连忙将木碟递上。
周墨谨的手指,精准地落在了那个木结的位置,轻轻摩挲着。他的动作很慢,眼神专注,仿佛在通过指尖阅读木头的记忆。半晌,他将木碟递还给林子谦,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但说出来的话,却让林子谦愣住了。
“今日起,你打磨的木胎,若自己觉得合格,便直接放入合格区,不必等我查验。”
林子谦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是……信任?还是新的考验?
周墨谨没有解释,转身走向下一个学徒,继续他严格的巡查。留下林子谦一人,握着那只木碟,站在原地,心潮起伏。
这意味着,他对自己工作的评判,拥有了决定权。但也意味着,他必须对自己交付的每一件作品,负起全部的责任。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木碟,那个小小的木结,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他。
傍晚,当他把今天打磨好的最后一只木碗,仔细检查过后,郑重地放入墙边那个标志着“合格”的木箱时,他感到一种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疲惫。这种疲惫里,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充实感。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瘫坐休息,而是打来清水,仔细清洗了自己工作台上的木屑和灰尘,将工具摆放整齐。这些细微的习惯,是他作为现代设计师时养成的,穿越以来几乎被磨灭殆尽,此刻却自然而然地恢复了。
阿芜抱着画完的漆器路过,看到他正在清理台面,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没有说话,抱着器物轻快地走开了。
就连一直看他不顺眼的陈管事,在清点合格木胎数量时,虽然依旧皱着眉头,嘀咕了一句“还是太慢”,却也没再多说什么。
变化是细微的,无声的,却真实地发生着。
夜里,躺在通铺上,林子谦没有立刻入睡。他抬起手,就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看着自己掌心增厚的茧子和已经愈合的旧伤。
穿越以来的种种,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回放。最初的恐慌、抗拒、身体的痛苦、精神的煎熬……然后,是那道金色的裂痕,是周墨谨那句“不欺”,是那个需要耐心对待的木结,是今天这份突如其来的、沉重的“自主权”。
他依然想念现代社会的便利,依然对未来的不确定性感到迷茫。但那种被命运粗暴丢弃、只能被动承受的绝望感,似乎在一点点消退。
他开始意识到,在这个看似落后、严酷的世界里,存在着一种现代社会中早已被稀释的、纯粹的力量——那就是将全部心神倾注于一事一物,在极致的专注与重复中,抵达内心的宁静与圆满。
这条路,或许不是他选择的。
但既然走上了这条路,或许,他可以试着走得更深一些。
他闭上眼,耳边仿佛又响起了砂石摩擦木头的“沙沙”声。
只是这一次,那声音不再刺耳,反而带着一种如静水流深般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磨木胎,磨的是棱角,是心气,是浮躁。
那么,当心真正静下来之后,又会看到怎样的风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