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丰收的喜悦如同秋日暖阳，短暂地温润了陇西大地，却难以彻底驱散弥漫在平凉城上空那无形却沉重的压力。
林烨深知，那来自北方的狼嚎与洛安的暗影，绝不会因仓廪渐丰而稍有停歇。
都督府书房内，烛火摇曳，将林烨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映在悬挂的巨幅陇西地图上。地图之上，北部边境区域，除了原先标注的兀良哈部活动范围，又多了一个用朱笔圈出的、带着问号的区域——“黑狼部”。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疑与西边势力、技术掠夺有关。
马贵派出的精锐斥候，已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没入北方的夜色与群山之中。然而，深入敌境侦查非一日之功，关于“黑狼部”的确切情报，尚需时间等待。
与此同时，李烽密信中所提及的“观风使”，却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其落下的时间似乎日益临近。周毅通过沙州商队及其他隐秘渠道探听得来的消息也印证了这一点，洛安朝堂上，派遣“观风使”巡视陇西的动议，已在冯保、张汝贞等人的推动下，进入了廷议程序。
“大人，若观风使真个到来，我等诸多事务，恐怕……”周毅面露忧色。匠作营的核心机密、与沙州的特殊贸易、乃至军队的真实规模和装备，任何一样被窥破，都可能引来滔天巨浪。
林烨指尖在地图上轻轻划过，从平凉城至洛安，目光沉静：“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朝廷既然要来看，那便让他们看。只是，看什么，怎么看，需由我们来定。”
他心中已有计较。示敌以弱，藏锋于鞘，乃是应对此类窥探的不二法门。但如何把握这个度，既不过分示弱引人轻视，又不暴露真实实力引来忌惮，需要极高的技巧。
“传令下去，”林烨沉吟片刻，下令道。
“即日起，平凉城内，凡与匠作营核心、军械库、‘雷火营’驻地相关区域，划为禁區，加设岗哨，无故靠近者，可按奸细论处。城外各军屯、堡垒，操练照旧，但新式阵型及火器演练，转入夜间或封闭场地进行。”
“对外，可放出风声，就说我军新败狄人，虽获小胜，然伤亡亦重，钱粮消耗巨大，亟需休养生息。尤其是那‘震天雷’，制造极其艰难，材料难觅，工匠折损，存量已寥寥无几。”
“另外，周毅，你亲自挑选一批机敏伶俐、背景干净之人，进行简单训练，负责‘接待’未来的观风使。他们想知道什么，想去看哪里，由我们的人‘引导’。该看的让他们看，不该看的，一丝风声也不能透出去！”
“属下明白！”周毅心领神会，这是要主动营造一种“外强中干”、“勉力支撑”的假象。
“还有，”林烨补充道，“土豆丰收之事，不必刻意隐瞒，反而要大肆宣扬。这是实实在在的政绩，是安民富国的根本，朝廷即便猜忌，在此事上也难做文章。让观风使看看陇西百姓因新粮而露出的笑脸，比我们自辩千言万语都管用。”
安排完应对“观风使”的策略，林烨的思绪又回到了那神秘的“黑狼部”身上。技术掠夺……这始终是他心头一根刺。他起身走向匠作营方向，有些关键环节，必须亲自确认，加倍小心。
然而，就在他刚踏出书房不久，一名亲卫疾步而来，脸色凝重，低声禀报：“大人，马将军紧急求见！说有要事，关乎……关乎匠作营！”
林烨心中一凛，立刻道：“让他进来！”
片刻后，马贵风尘仆仆地闯入，他甚至来不及行礼，便急声道：“大人，出事了！我们派往北面的一支五人斥候小队，在规定时间内未能按时返回接头点！最后传回的信鸽携带的密信显示，他们似乎在云州边缘，发现了‘黑狼部’活动的清晰痕迹，并且……追踪到了一支疑似运输掠夺物资的小队，其中似乎有……被掳的汉人工匠！”
“什么？！”林烨和周毅同时变色。斥候失联，往往意味着凶多吉少。而信中提到被掳的汉人工匠，更是印证了之前的猜测！
“他们最后的位置在哪里？”林烨立刻走到地图前。
“在这里，野狐口以北约八十里，已经深入狄境。”马贵指向地图上一个偏僻的谷地，“按照计划，他们本该在昨日午时于野狐口外的黑松林与我们接应，但至今未见踪影。末将已加派了两队人手沿路搜寻接应，但目前尚无消息传回。”
林烨盯着那个地点，眼神锐利如鹰。五名最精锐的斥候，都是马贵从百战老卒中挑选出来的好手，精通潜伏、追踪和厮杀，他们同时失联，对手绝不简单！
“黑狼部……果然冲着技术和人才来的。”林烨声音冰冷，“他们掳掠工匠，是想自行打造兵器甲胄，甚至……模仿我们的火器？”
这个可能性让书房内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如果狄人掌握了类似的技术，哪怕只是优质的钢铁冶炼和锻造技术，对北疆防线的威胁都将成倍增加！
“大人，是否末将亲自带一队骑兵，深入接应？”马贵请战，脸上满是焦灼与杀意。那失联的斥候小队中，有跟他多年的兄弟。
林烨负手踱步，脑中飞速权衡。派兵深入，风险极大，一旦被狄人大部队咬住，很可能有去无回。但若置之不理，不仅寒了将士之心，更可能错失了解“黑狼部”虚实的唯一机会，甚至坐视那些被掳的工匠沦为狄人壮大的帮凶。
就在他难以决断之际，书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喧哗。
“大人！大人！回来了！王胡子他们……回来了一个！”一名值守校尉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颤抖。
“什么？！”林烨和马贵同时冲出门外。
只见院落中，两名亲卫搀扶着一个血人。那人衣衫破碎，浑身遍布伤痕，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脸上更是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疤，几乎毁了他半张脸，正是那失联斥候小队中的一员，绰号“夜枭”的老兵王胡子！他显然经历了极其惨烈的搏杀和逃亡，仅凭着一股惊人的意志力，才拖着残躯回到了平凉。
“大……大人……”王胡子看到林烨，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最后的光彩，挣扎着想行礼。
“不必多礼！快说，情况如何？其他人在哪里？”林烨蹲下身，沉声问道。
王胡子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微弱，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众人耳边：“大人……猜得没错……黑狼部，在……在偷偷炼铁……地点……就在野狐口北面一百二十里的……秃鹫谷……我们……我们找到了，但被发现了……兄弟们……为了掩护我……都……都折了……”
他猛地咳嗽起来，呕出带着血丝的唾沫，眼中充满了悲愤与恐惧：“他们……他们人很多，谷里守卫森严……我们看到了……好多被掳的工匠……在……在干活……还有……还有几个打扮奇怪的人，不像狄人，像……像西边来的……在指挥……”
西边来的指挥者！
林烨眼中寒光爆射！果然有外部势力介入！
王胡子用尽最后力气，抓住林烨的袍角：“大人……小心……他们……他们好像……在找……找会造……造‘雷’的工匠……”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快！抬下去！不惜一切代价，救活他！”林烨厉声喝道。
亲卫们慌忙将王胡子抬走救治。
院落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夜风吹过庭树的沙沙声，以及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马贵双眼赤红，拳头攥得发白，其他闻讯赶来的将领也个个面露杀机。
“黑狼部……秃鹫谷……西边指挥者……寻找造雷工匠……”林烨喃喃自语，每一个词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心湖。
风起于青萍之末。这支神秘的“黑狼部”，其威胁程度，远超之前的兀良哈部！他们不再是单纯的掠夺者，而是有着明确战略目标，并有外部势力技术支持的新型敌人！
他们的触角，竟然已经伸向了“震天雷”的核心秘密！
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林烨猛地抬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划破夜色。
“马贵！”
“末将在！”马贵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点齐你麾下最精锐的两百骑兵，一人双马，配足弓弩、‘震天雷’！孙瘸子！”
“末将在！”孙瘸子慨然应命。
“你率五百步卒，随后接应，携带‘破军壹型’样品五支，由最可靠的‘雷火营’士卒操作！记住，你们的任务不是强攻，是接应和威慑！”
“周毅！”
“属下在！”
“全力救治王胡子！同时，启动城内最高警戒，严防狄人细作！匠作营核心区域，没有我的手令，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去！”
他目光扫过众将，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此战，不仅要救回可能幸存的弟兄和被掳工匠，更要捣毁秃鹫谷的巢穴，打断‘黑狼部’的脊梁！让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知道，觊觎我华夏技艺，是何下场！”
“末将等遵命！”
军令如山，平凉城这台战争机器，再次以最高的效率轰鸣起来。马蹄声、脚步声、甲胄碰撞声，在夜色中汇成一股钢铁洪流。
林烨独立院中，仰望星空。北方的天际，仿佛有阴云正在汇聚。
青萍之末风已起，惊雷将至，唯有以血与火，方能涤荡这愈发汹涌的暗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