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平凉城在军事与技术的道路上高歌猛进之时，那场由林烨亲手播下的另一场“革命”，也在陇西的田野乡间，悄然结出了足以撼动千年农耕根基的硕果。
春去秋来，城东那片曾被李员外慷慨相赠、昔日无人看好的贫瘠坡地，如今已是另一番景象。
金黄色的土豆藤蔓覆盖了大地，随着林烨一声令下，成千上万的军民怀着近乎朝圣般的心情，投入到这场前所未有的收获之中。
铁锹、木犁小心翼翼地掘开土壤，随即引发的是一阵接一阵难以自抑的惊呼。
“天爷！这一窝……怕是有十几斤！”
“快看这个！比娃娃的脑袋还大！”
“俺活了六十岁，没见过这么能长的粮食！”
沉甸甸、黄澄澄的土豆块茎被成串地提起，在秋日阳光下闪烁着饱满而质朴的光泽。
称重的官吏手在发抖，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最终得出的数字，让所有知晓农事的人都陷入了长久的失语——平均亩产，竟达到了骇人听闻的九百五十斤以上！即便是最贫瘠的坡地，也未低于八百五十斤！
这个数字，如同又一记无声的惊雷，其震撼程度，在某些层面上，甚至超越了黑风堡的炮火。它意味着，困扰中原王朝数千年的“饥馑”二字，第一次在这片偏远的土地上，看到了被彻底驱散的曙光。
无需林烨过多动员，亲眼见证了“神迹”的农户们，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希望之火。收获的土豆被迅速分类，最优者作为来年的“金疙瘩”粮种，由守备府派兵严密看管，次优者充盈官仓，再次者则立刻分发下去，或作为军粮，或由官府设点，以极低的价格售与百姓尝新。
当蒸熟、烤熟的土豆那特有的、绵密而饱腹的香气，第一次弥漫在平凉城乃至周边村落的大街小巷时，一种名为“踏实”的情绪，深深植入了每一个人的心底。
肚子饱了，心就定了。民心，这种最虚无缥缈却又至关重要的力量，在此刻凝聚成了堪比金石的坚实基础。
“大人，各县乡递来的文书都快堆成山了！”周毅抱着一摞公文，脸上却满是喜悦，“全是请求分配土豆种子的！照这个势头，明年开春，咱们陇西能耕种的土地，至少能推广三成！”
林烨站在都督府最高的望楼上，俯瞰着城内袅袅的炊烟和远处依稀可见的、正在翻耕的田野，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成就感。这，才是真正的根基，远比任何军事胜利都更加牢不可破的根基。
“告诉他们，种子可以给，但需与守备府签订契约，收获后需按比例上交部分作为粮种储备，且耕种需遵循我们制定的法子。”林烨沉声道，“另外，组织老农，将这次成功的种植经验编撰成册，发放下去。我们要的，不是一季的丰收，是年年岁岁的仓廪充实！”
“属下明白！”周毅郑重应下。
然而，春华秋实的喜悦，并未能让林烨放松对外的警惕。北狄新败，暂时无力大举南下，但小股的渗透与骚扰从未停止，如同草原上伺机而动的饿狼。马贵麾下扩充至五百的骑兵，几乎日日在外巡弋，与狄人游骑的遭遇战时有发生，互有伤亡。边境线上，血腥的摩擦仍在持续。
这一日，马贵带着一身征尘和一队俘虏，从北境归来。俘虏并非狄人，而是几个形貌狼狈、衣衫褴褛的胤人。他们自称是来自北面“云州”的流民，因家乡遭了狄人洗劫，不得已南逃求生。
“大人，这几人是在边境线附近发现的，形迹可疑。”马贵禀报道，“盘问之下，他们说云州那边，近来很不太平。有一股新的狄人部落，叫什么‘黑狼部’，活动频繁，手段极其残忍，已经攻破了好几个堡寨。”
云州，位于陇西东北方向，同属北疆防线，但并非李烽的朔方节度使辖区。林烨命人将那几名流民带上来，仔细询问。
流民们惊魂未定，言语间充满了恐惧。他们描述那“黑狼部”狄人骑射 精良，来去如风，而且……似乎格外针对拥有铁器、工匠的村落和据点。
“他们……他们不要粮食，专抢铁匠，抢炼铁的炉子……”一个年长的流民颤抖着说道。
林烨瞳孔微缩。专抢铁匠和炼铁设备？这绝非寻常狄人部落劫掠的方式！狄人缺铁，但以往多是抢夺成品兵器甲胄，如此有针对性地掠夺技术工匠和设备，背后意味深远。
他立刻联想到之前黑风寨缴获的那块带有奇异图腾的铁牌，以及“座山雕”与西边神秘势力的勾结。难道，这“黑狼部”也与那背后的势力有关？他们是在有意识地搜集技术，提升自身的装备水平？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林烨的脊背。北狄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正在学习和进步的北狄！
必须弄清楚这个“黑狼部”的底细！
“马贵。”
“末将在！”
“加派精锐斥候，向北渗透，重点侦查云州方向，特别是这个‘黑狼部’的动向、规模、装备情况！我要知道他们的首领是谁，背后是否还有其他势力支持！”
“是！”
就在林烨因北疆新的变数而心生警惕之时，来自洛安的一封密信，由郭谦亲自送到了他的案头。信是李烽写来的，语气凝重。
信中，李烽告知林烨，朝中关于他的争议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因他“安之若素”，既不上表谢恩也不抱怨，更未如某些人所愿“献上”火器，而愈演愈烈。以冯保、张汝贞为首的一派，正在暗中推动一项动议——以“体恤边将辛劳”、“加强朝廷对陇西民生关怀”为由，向陇西派遣“观风使”！
所谓“观风使”，名义上是巡查民情，考察吏治，实则是朝廷安插耳目，监视地方大员的常用手段。一旦这些“观风使”到来，林烨在陇西的诸多举措，尤其是匠作营、新式农业、乃至与沙州的贸易，都将暴露在朝廷的目光之下，届时必然横生枝节，处处掣肘。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林烨放下密信，喃喃自语。内部的根基尚未完全夯实，外部的恶狼环伺，如今朝廷的“软刀子”又要来了。
他走到那张巨大的陇西地图前，目光缓缓扫过自己治下的山川河流、城池堡垒。北面，是蠢蠢欲动、可能正在发生变化的狄人；东面和南面，是虎视眈眈、充满猜忌的朝廷；西面，虽是盟友，但利益交织，也需小心维系。
这小小的陇西，仿佛成了风暴眼中唯一暂时平静的孤岛。
但林烨的眼神，却愈发坚定、锐利。
他深知，退缩和妥协换不来真正的安宁，唯有更强的实力，才能在这四面楚歌中，杀出一条生路，奠定不世之基！
“周毅。”
“属下在！”
“加快‘破军壹型’的生产和训练！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马贵。”
“末将在！”
“边境哨探，再向前推进三十里！我要知道任何风吹草动！”
“孙瘸子。”
“末将在！”
“各军屯、堡垒，实行战备管制，提高警戒等级！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随意调动！”
“是！”
一道道指令，带着凛冽的寒意，从都督府发出。平静的表面下，力量在加速凝聚，锋芒在暗夜中磨砺。
春华已实，根基深种。然而，深种下的不仅是丰收的希望，更是应对即将到来的、更猛烈风暴的……不屈意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