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府正厅的檀香混着雪气涌进鼻腔时,许沅听见高德全尖细的嗓音穿透飞檐:“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她跪在青石板上,膝盖传来钝痛。
这是她第三次跪接圣旨,前两次是贺彦祯考中探花时的恩赏,是小儿子满岁时的金帛。
可这回圣旨里“贤良淑德,母仪宗女”的褒奖像烧红的炭,烫得她耳尖发烫。
直到“封许氏沅为郇国夫人,赐珊瑚朝冠,朱门银钉”的尾音落下,老夫人扶着她的手在发抖,她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叩下头去,额头几乎要碰到冰冷的砖缝。
“谢主隆恩——”满厅的“喏”声撞在梁柱上,震得她耳膜发疼。
许家大房的三奶奶第一个扑过来,攥着她的袖子直抹眼泪:“大嫂你看,到底是兮宁那孩子有心,前日还说要给老夫人添福寿,这圣旨就下来了!”
老夫人颤巍巍捧起圣旨,黄缎子在她枯枝般的手指间抖成一片波浪:“是,是那丫头......”她突然哽住,浑浊的老泪砸在圣旨上,“上回她病得说胡话,还抓着我的手喊‘祖母’,我当时只当是说梦话......”
许沅望着满厅人眼睛发亮的模样。
二房的堂兄正扯着管家核对赐品清单,说要把朱门银钉的规矩立刻报给工部;小姑子攥着珊瑚朝冠的图样,说要请宫里的绣娘来量尺寸;连最木讷的四弟都红着脸拍她肩膀:“大嫂,这是咱们许家头一份一品诰命!”
可这些声音都像隔了层毛玻璃。
她摸了摸腰间的翡翠平安扣——那是薛兮宁上月病中塞给她的,说“权当我提前给姑母贺寿”。
当时她只当是病中胡言,如今想来,那丫头递平安扣时指尖凉得像冰,眼底却烧着团火。
“姑母当真以为,这是薛王妃的孝心?”
清冽的男声劈开喧嚣。
许沅抬头,见贺彦祯不知何时立在廊下,玄色大氅落了层薄雪,眉峰压得低低的。
他素日最是温文,此刻却像块淬过冰的玉,凉得人发慌。
满厅的笑闹声突然断了线。
老夫人攥着圣旨的手悬在半空:“彦祯,你这是说什么浑话?”
“的封地在北疆,薛王妃嫁过去半年,连萧王府的门槛都没踏出去过。”贺彦祯迈步进来,靴底碾过地上的红毡,“可就在三日前,的商队运了二十车药材进京城,其中五车送了太医院,三车给了陈太妃的幼子——”他停在许沅面前,目光像把刀,“今日陛下封姑母为郇国夫人,与薛王妃昨日收的七份宫赏,与的药材,与陈太妃那病歪歪的儿子......”他突然笑了,“姑母说,这是巧合?”
许沅后颈的寒毛竖起来。
她想起今早薛兮宁的马车经过许府时,车帘掀起一角,那丫头苍白的脸在锦缎里像朵将谢的白梅,偏生眼睛亮得惊人。
原来从那时候起——
“彦祯!”老夫人重重拍了下案几,“你这是咒咱们家?
兮宁那孩子虽娇纵,到底是你妹妹!“
“妹妹?”贺彦祯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他望着案头薛兮宁去年送的刺绣,并蒂莲的针脚歪歪扭扭,“她穿嫁衣那天,我在门外站了半宿。
她掀盖头时手都在抖,偏要笑着说‘义兄可要多来王府看我’。“他突然攥紧那幅绣品,金线扎进掌心,”可你们谁问过她?
她怕得整夜睡不着,把春柳的手都掐紫了;她喝避子汤喝得吐,说’我才不要给生孩子‘;她......“
“够了!”许沅突然出声。
她望着儿子泛红的眼尾,想起他小时候蹲在花园里给受伤的鸽子裹布,想起他中探花那日在她膝头哭着说“母亲终于不用替我补旧衣裳了”。
原来那些深夜里他对着薛府方向的凝视,那些翻来覆去看的薛府旧账,那些说“妹妹该有更好的”的叹息,早就在今日的雪地里发了芽。
贺彦祯猛地松开手,绣品跌在地上,并蒂莲的花瓣皱成一团。
他扯下大氅扔给随从,声音又冷回冰碴子:“我去萧王府。”
“大公子!”管家追出去,“雪大路滑,备暖轿吧?”
“不必。”
许府大门在贺彦祯身后合上时,西直门外的雪地里正滚着个蓝布包裹。
江慧的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咸腥的血顺着眉骨流进眼睛。
追她的粗使婆子举着木棍又要打:“贱蹄子!
敢偷魏妃娘娘的珍珠串?“
“我没有!”她蜷成一团,手却悄悄勾住贺彦祯的靴面,“公子救我......魏妃娘娘要杀我......”
贺彦祯垂眸。
雪落在她仰起的脸上,睫毛上挂着冰珠,左眼角一颗泪痣红得像血。
这张脸他在萧承魏的外宅见过,是上个月刚收的通房。
他蹲下身,指尖捏住她下巴:“魏妃为何要杀你?”
“我......我知道她与薛王妃的事......”江慧突然剧烈咳嗽,血沫溅在他玄色襕袍上,“那日。
魏妃说......说要在薛王妃的补药里......“
“住口!”婆子举棍要砸她的头。
贺彦祯反手扣住婆子手腕,骨节捏得咔咔响:“送她去我在城南的别苑,找最好的大夫。”他扫了眼缩在墙根的随从,“你,去魏王府递帖子,说贺某替魏妃管教下人。”
随从领命跑远后,他望着怀里昏迷的江慧。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沉水香,和薛兮宁房里的味道像极了。
他摸了摸她颈后凸起的骨节,那里有块淡青色的胎记——和他在暗卫密报里见过的,死士的标记,分毫不差。
萧王府的暖阁里,沈昭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主子,贺彦祯的马车往城南去了,同行的还有个受伤的女子,像是魏王府的人。”
正翻着薛兮宁今日的礼单,冰蚕锦、和田玉、南海明珠,每样后面都标着“回礼:北疆葡萄两筐”“回礼:塞北皮裘十领”。
他指尖停在“康昭仪:千年人参”那行,突然笑了:“她倒会挑,康昭仪的儿子在北疆当兵。”
“可贺彦祯......”
“他该急了。”抬眼,烛火在他眼底晃出两簇幽光,“薛兮宁收礼时咳得越厉害,宫里的娘娘们越觉得她活不长;她回礼越实在,那些娘娘们越要护着她。
等许家的诰命传到各府,贺彦祯就该明白——“他捏碎茶盏里的茶叶,”他以为能攥在手心的妹妹,早成了悬在他头顶的刀。“
沈昭突然听见院外传来马蹄声。
侧耳听了听,又低头看礼单:“是薛府的马车,薛二小姐从庄子上回来了。”他漫不经心拨弄着茶盏碎片,“让门房放她进来。”
雪越下越大。
薛兮悦攥着被雪打湿的帕子,望着萧王府朱红的大门在眼前展开。
她今日在庄子上听见许府封诰命的消息,特意绕了远路买了贺彦祯爱吃的糖蒸酥酪。
可当她看见门房递来的拜帖时,手突然抖得厉害——那上面是贺彦祯的字迹,刚劲的“求见”二字,像根刺扎进她心里。
(薛兮悦攥着酥酪站在雪地里,远远看见贺彦祯的马车转过街角,车帘缝隙里漏出点蓝布角,像极了那日她在贺彦祯书案下捡到的,绣着并蒂莲的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