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兮宁的辇车碾过未化的积雪时,喉间又泛起腥甜。
她攥紧帕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方才在景福宫为了装咳,生生咬破了舌尖。
许春柳捧着个锦盒坐在对面,盒里是萧太后赏的五十年老参,正散着淡淡的药香。
“夫人,前面是永和宫了。”许春柳轻声提醒,目光扫过她鬓角的冷汗,“要不咱们歇会儿?”
薛兮宁摇了摇头,将帕子塞进袖中。
她望着车外宫墙下的红梅,嘴角扯出丝极淡的笑——这一路从景福宫到永和宫,从延庆殿到清宁阁,她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可怀里的礼单却越来越沉。
萧太后给的索债手令还在袖中硌着,那是能掀翻内务府半爿天的东西;永和宫的陈太妃赏了对和田玉镯,说是“给病弱的孩子压惊”;就连最刻薄的康昭仪,都咬着牙送了两匹冰蚕锦——谁让她方才咳得几乎要厥过去,连金簪都掉在人家门槛上?
“娘娘到——”
辇车停在永和宫门前时,陈太妃正站在檐下等。
她穿了件墨绿织金氅衣,见薛兮宁被许春柳搀着下来,眉峰皱得能夹死苍蝇:“我当是谁,原是薛家那病秧子。”可话音未落,眼尾却瞥见她鬓边零乱的珠钗,又软了声,“快进来坐,别吹了风。”
薛兮宁扶着门槛踉跄两步,指尖刚碰到陈太妃递来的茶盏,便“啪”地摔在地上。
青瓷碎片溅起来,划得她手背一道血痕。“瞧我这手......”她眼眶瞬间红了,“方才在东宫就咳得拿不住东西,太妃娘娘莫怪。”
陈太妃盯着她手背上的血珠,又看了看地上的茶盏,突然提高声音:“去库房挑那对缠丝玛瑙镯!
就是前年皇后赏的那套!“
“太妃!”掌事嬷嬷急得直扯她袖子,“那是您最宝贝的......”
“闭嘴!”陈太妃拍了下桌子,转而又对薛兮宁露出笑,“小丫头家家的,手嫩得很,戴点暖玉才好。”
薛兮宁望着宫娥捧来的锦盒,喉间的甜腥几乎要漫出来。
她接过盒子时,指尖轻轻擦过陈太妃的手背——那双手生了冻疮,是昨日在佛堂跪久了吧?
她想起晨间打听到的消息,陈太妃的儿子在北疆打仗,上月递了请粮的折子,到现在都没批。
“谢太妃娘娘。”她垂眸行礼,声音轻得像叹息,“听说小世子在北疆爱吃葡萄,臣妾回府让人备两车冰窖里的,过两日让人送过去。”
陈太妃的手猛地一颤。
她望着薛兮宁苍白的脸,突然想起自己未出阁时,也这样病弱,被姐姐们笑作“药罐子”。“好孩子......”她摸了摸薛兮宁的发顶,“快回去歇着,别再乱跑了。”
等辇车重新启程时,许春柳数着礼单直咂舌:“景福宫的老参、永和宫的玛瑙镯、延庆殿的珊瑚树......夫人,这得装三车了。”
薛兮宁靠在软枕上,望着车外飞过的宫灯。
她摸了摸袖中萧太后给的手令,上面还盖着丹凤印,烫得她掌心发疼。“春柳,”她突然开口,“你说,这宫里的娘娘们,怎么都爱往病秧子身上砸东西?”
许春柳愣了愣:“许是看夫人可怜?”
薛兮宁笑了,笑得咳嗽起来。
她望着满车的箱笼,眼里的小火苗烧得更旺——萧承睿以为她要逃,萧睿妃以为她在还人情,这些宫妃们以为她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可谁又知道,她今日收的每一份礼,都是插在他们心口的刀。
御书房里,吴承恩正抹着汗禀报:“陛下,薛王妃今日去了景福宫、永和宫、延庆殿......”他掰着手指头数,“共收了七份赏赐,连康昭仪都送了冰蚕锦!”
萧明德搁下朱笔,眼里浮起兴味:“她如何个谢法?”
“咳得跟破风箱似的,”吴承恩急得直搓手,“在永和宫摔了茶盏,手都划破了,偏生嘴甜得很,说要给陈太妃的儿子送葡萄——奴才打听了,北疆的葡萄可贵得很!”
萧明德突然笑出声:“这小狐狸,倒会挑软处下嘴。”他望着案头董婉清昨日递的请安折,字迹端秀却带着几分拘谨,“董婉清那小主,入宫半年了吧?”
“回陛下,是。”吴承恩不明所以。
“她宫里的炭够不够?”萧明德漫不经心翻着折子,“再加两车松炭,再赏对翡翠镯子——就说朕瞧着她素日安静,该疼疼。”
承禧殿里,周采萍举着翡翠镯子直跳脚:“小主!
陛下这是抬举您呢!“
董婉清摸着镯子上的翠色,目光却落在殿外——方才宣旨的公公,是吴承恩。
她记得今早薛兮宁在景福宫的动静,记得吴承恩昨日在东宫急得跺脚的模样,突然轻声道:“周姐姐,你说,薛王妃收的礼,和咱们这赏,可有关系?”
周采萍愣住:“小主何出此言?”
董婉清摇头,指尖轻轻敲了敲案上的账本——那上面记着今日各宫的赏赐,薛兮宁的名字占了半页。“吴公公方才宣旨时,特意提了薛王妃今日谢恩的事。”她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这宫里的事,哪有这么多巧合。”
此时,宫道尽头传来尖细的嗓音:“许府接旨——”
董婉清望着那方向,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她不知道,此刻在许府正厅,老夫人攥着圣旨的手在发抖,而许沅站在廊下,望着漫天飘落的雪,嘴角勾起抹若有若无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