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回归的过程,像是从深海中快速上浮,耳边是呼啸的水声和压力的剧烈变化。当那种失重感和灵魂被拉扯的感觉骤然停止时,我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依旧好好地坐在床上,后背却被冷汗浸湿了。
窗外,月色正浓,万籁俱寂。房间里,台灯柔和的光晕依旧,那本《星辰旅人的歌谣》安静地合拢在床头柜上,深蓝色的封面在灯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边界之旅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梦。
但手腕上那缕细小金线传来的、尚未完全平息的微弱暖意,以及脑海中清晰残留的、流糖河的甜香与沉默森林的寒意,都在无声地宣告着——那一切都是真实的。
我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后怕,也不是委屈,而是轻轻地起身,赤着脚走到门边,悄悄拉开一条门缝。
客厅里只留了一盏昏暗的壁灯,爸爸并没有像往常遭遇侵蚀后立刻去工作室忙碌,而是独自坐在沙发上,背对着我的方向。他没有开电视,也没有看书,只是那样静静地坐着,微微佝偻着背,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叠抵着额头。
壁灯的光线勾勒出他沉默而疲惫的剪影,那背影看上去,比在梦境边界中那个金光环绕的守护者,要脆弱和苍老得多。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发疼。我知道,他不仅仅是在平息刚才追踪我、救援以及修补梦境消耗的力量,更是在消化我那些如同利剑般戳破他伪装的话语。我看到了他的代价,这对他而言,或许比我擅自闯入边界更让他难以承受。
我没有走出去,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关上了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这一次,我没有流泪。一种比泪水更沉重、更坚定的东西,在我心底沉淀下来。
愧疚和冲动无法解决问题。理解和行动才能。
从那天起,我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我不再仅仅是为了“不拖后腿”或“想要帮忙”的模糊愿望而学习,而是将每一次呼吸法的练习,每一次意念塑形的尝试,都视作一场与时间赛跑的修行。我知道,我多掌握一分力量,爸爸或许就能少消耗一分记忆。
阁楼里的学习变得更加专注和高效。我不再满足于仅仅感受“宁静石”的共鸣,而是开始尝试用意念去“雕刻”它,试图在其中留下一个简单的、代表“稳定”的符号。我不再仅仅用金线链接物品感受情绪,而是尝试着,将一缕微弱的、代表“安抚”的意念,顺着金线传递过去,就像爸爸安抚那个灰色光团一样。
爸爸也察觉到了我的变化。他不再过多地斥责我之前的莽撞,而是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更深入、更系统的教导中。他开始向我讲解不同梦境区域的特性和潜在危险,教导我如何通过观察环境光晕的流动和声音的频率,来判断边界区域的稳定程度。
他甚至开始让我接触一些更复杂的“修补”案例。他找来一些蕴含着强烈执念或悲伤情绪的旧物——一封字迹模糊的绝笔信,一个摔裂的陶瓷娃娃——让我先尝试感受其中残留的“梦境印记”,然后看着他如何用金线和意念,如同最高明的心理医生,一点点梳理、安抚、最终化解那些纠缠不清的情绪能量,让物品恢复平静。
我看得如痴如醉,也深深明白其中的艰难。这不仅仅是技术的运用,更是心与心的交流,是对人性深刻的理解和悲悯。
一天下午,爸爸在修复一本关于地方民俗传说的旧书时,书中夹着的一张薄脆的、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滑落出来。照片上是一对穿着旧式服装的年轻男女,站在一棵大树下,笑容腼腆而幸福。
爸爸捡起照片,凝视了片刻,眼神有些悠远。他轻轻摩挲着照片边缘,试图将其重新夹回书页。但就在他低头寻找合适位置的瞬间,他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他维持着那个低头的姿势,一动不动,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眼神里充满了短暂的茫然和……一丝焦急。
“爸爸?”我轻声呼唤。
他仿佛被惊醒,抬起头,眼中的茫然迅速褪去,但那份焦急却残留了下来。他看了看手里的照片,又看了看我,勉强笑了笑:“没事……刚才……好像想起点什么,又溜走了。”
他将照片小心地夹回书里,动作依旧稳定,但我却看到,他指尖有微不可察的颤抖。
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了“代价”的具体模样。它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发生在他身上,如此真切而残酷的瞬间。像沙滩上被潮水带走的字迹,像掌心中试图握紧却最终滑落的沙粒。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找出了一个妈妈以前用来装手工材料的小小的、透明的玻璃瓶。然后,我开始在我的画本上,用我最细腻的笔触,画下那些我害怕爸爸会忘记的、关于我们家的珍贵记忆。
我画下他第一次教我骑自行车时,他紧张地跟在后面跑,额头上都是汗珠的样子。
我画下妈妈生病前,我们全家去海边,他在夕阳下把妈妈扛在肩上,两人笑得像个孩子的瞬间。
我画下他熬夜为我制作第一个手工书包时,在台灯下专注穿针引线的侧脸。
我画下妈妈离开后,他独自一人坐在妈妈常坐的摇椅上,看着窗外默默流泪的背影(这是我偶然起夜时看到的,从未对他提起)……
每一幅画,我都竭尽全力,捕捉每一个细节,还原每一种色彩。画完后,我会小心翼翼地将画纸裁剪下来,仔细地卷成一个小卷,然后用那束练习用的金色丝线中最细的一根,轻轻系好,再郑重地放入那个透明的玻璃瓶中。
我没有写下任何文字说明。我相信,这些画面本身,就是最强大的记忆锚点。
我没有告诉爸爸我在做什么。这只是我单方面的、笨拙的守护仪式。每当看到爸爸流露出那种短暂的茫然的瞬间,我就会在心里默默地对那个玻璃瓶说:没关系,爸爸,我记得。我都帮你记得。
玻璃瓶里的彩色纸卷渐渐多了起来,像是一瓶斑斓的、凝固的时光,也像是一颗颗用爱与记忆凝聚成的玻璃珠。我将它藏在我书架的最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我知道,这无法真正阻止他记忆的流逝。但至少,当某一天,他或许会偶然发现这个瓶子,当他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因为遗忘而感到空洞和不安时,这些画面,或许能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能重新唤起一丝微弱的涟漪,能让他知道,那些美好的过往,并未被世界彻底遗忘。
在我的画本上,描绘恐惧与描绘光明的练习仍在继续。但在我心里,天平已经彻底倾斜。我笔下的光芒越来越凝实,越来越温暖。因为我知道,我不仅仅是在驱散自己内心的阴影,更是在为爸爸,为我们共同的记忆,点燃一盏或许微弱,却永不熄灭的灯。
我的英雄老爸正在一点点褪色。
但没关系。
从今往后,我会成为他的调色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