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哥被带走的那一天,整个十三行都安静得可怕。
但这种安静只持续了不到十二个小时。
江湖就是这样,一个大佬的倒下,从来不是故事的结束,而是另一场更汹涌的暗流的开始。
旧的秩序被砸碎,新的秩序建立之前,每一寸地盘,每一笔生意,都是无主的肥肉,引得无数双眼睛在暗中觊觎。
一周后,十三行进入了“火箭队”时代。
苏红棉的“新潮前线”档口,彻底成了市场的明星。
以前门可罗雀,现在却被围得水泄不通,连隔壁卖奶茶的都跟着沾光,一天多卖上百杯。
傍晚收工,档口里只剩下自家人。
苏红棉拿着那个老旧的计算器,手指在键盘上按得噼啪作响,仿佛在弹奏一曲世上最动听的交响乐。
她一遍又一遍地核对着今天的流水,看着那个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数字,一张保养得宜的脸因为激动而泛起健康的红晕。
这是她在这片水泥森林里挣扎了这么多年,从未有过的扬眉吐气。
“奇奇!”苏红棉放下计算器,一把拉住正在角落里整理货单的梁奇。
她的手有些抖,那是狂喜过后的余韵。
她第一次主动提起了那个名字,那个过去连想一想都会让她彻夜难眠的名字:“彪哥那笔钱……你看,我们现在每天进账这么多,要不……我们先拿出一笔,去把利息还了?不,连本金也还掉一部分!让他看看我们的诚意,也……也能让我喘口气。”
这座大山压在她心头太久了,久到她一有点钱,就本能地想去卸下一块石头,哪怕只是一块小石子。
这是小人物面对顶级掠食者时,刻在骨子里的恐惧和讨好。
“可以。”梁奇点了下头,算是同意了她的想法。
他的注意力似乎并没在钱上。
他面前摊着一本全新的笔记本,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记录着火箭队过去一周每一单的完成时间、路线、货重,甚至精确到派送员的中途喝水时间。
他的笔尖,在几个看似毫无关联的异常数据点上,轻轻画了几个圈。
有三条固定的线路,总会在下午两点到四点这个时间段,出现几秒到几十秒不等的延迟,毫无规律,像是随机出现的交通堵塞,但梁奇的大脑告诉他,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巧合。
真正的猎手,往往是以猎物的姿态出现的。
与此同时,十三行街角一栋毫不起眼的旧楼顶层,一间古色古香的茶室里,正飘着上等普洱的醇厚香气。
光头男,那个曾经在苏红棉档口耀武扬威的催债人,此刻正像个小学生一样,恭恭敬敬地站在一张紫檀木茶台前,低头汇报。
“彪哥,都查清楚了。‘火箭队’现在整合了附近二十三个档口的散单,日均派送超过一百五十单,扣掉人工和所有成本,日纯利……超过五千。”
茶台后,一个体型富态、穿着宽松中式真丝唐装的男人,正慢条斯理地用茶夹洗着杯子。
他肚子圆滚,笑起来脸上的肉堆在一起,活脱脱一尊喜庆的弥勒佛,正是黄文彪。
他手上那串油润的小叶紫檀佛珠被暂时放在一边,那枚硕大的翡翠戒指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幽绿的光。
听完光头男的汇报,黄文彪非但没有半点不快,反而将洗好的茶杯在鼻尖闻了闻,脸上那弥勒佛般的微笑更深了。
“能把泥地里刨食的拉包生意,做成一台印钞机,一天五千,一个月就是十五万。这个梁奇,是个人才啊。”
这赞叹里没有半分虚伪,倒像是一个顶级的工匠,在欣赏另一件即将被他收入囊中的杰作。
黄文彪放下茶杯,端起茶壶,给光头男面前的空杯续上水。
这个动作让光头男的腰弯得更低了。
“我派出去的三支队伍,有消息了吗?”
光头男赶紧回答:“有。他们完全模仿‘火箭队’的路线在跑,但……但还是比他们慢。那个梁奇,好像把十三行每一条路,每一个红绿灯,甚至每一部货梯的运行时间都算进去了。我们的人,只能学其形,学不到其神。”
“这就对了。”黄文彪惬意地靠在太师椅上,“我不是让他们去竞争,我是在‘逆向工程’。我就是要看看,这个年轻人的大脑,到底是怎么构造的。解剖天才的大脑,本身就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不是吗?”
他盘着那串光滑的佛珠,珠子在他肥厚的手指间一颗颗滑过,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好了,游戏结束。”黄文彪对光头男下达了新的指令,那和气的笑容背后,是彻骨的冰冷,“你去一趟,‘恭贺’一下我们的新科状元。就说我黄文彪惜才,看不得明珠蒙尘。为了支持他把事业做大做强,我个人愿意再提供一笔五十万的‘扩张扶持贷款’,利息嘛,比银行还低。帮苏红棉一次性还清外面所有乱七八糟的高利贷,让她轻装上阵。”
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提议。
一个用善意和慷慨包裹的陷阱。
一旦接受,那根沉重的债务缰绳,就会被换成一条更坚固、更隐蔽,闪着金光的锁链。
从此,梁奇这头崛起的雄狮,就将彻底被关进他黄文彪的金丝笼里。
下午,光头男带着两名手下,再次出现在“新潮前线”档口。
这一次,他脸上再无半分煞气,反而堆满了热情的笑容,姿态放得极低,隔着老远就喊上了。
“红棉姐!奇哥!恭喜恭喜啊!”
周围的档主们都看傻了。
这还是那个前不久来逼债,差点把苏红棉手腕捏碎的光头哥吗?
这前倨后恭的态度,简直比川剧变脸还快。
苏红棉被这突如其来的“善意”砸得晕头转向。
当光头男高调地传达了彪哥那份“慷慨”的贷款提议后,她彻底蒙了。
五十万?还清所有债务?利息比银行还低?
这……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
是财神爷显灵了?
巨大的诱惑让她心脏狂跳,所有的财务危机,所有的担惊受怕,似乎在这一瞬间都能烟消云散。
她本能地扭头,看向角落里那个始终沉默的年轻人,眼神里充满了期盼与询问。
阿坤和几个队员也面面相觑,完全无法理解这番操作。
在他们朴素的世界观里,放高利贷的,不都是吸血鬼吗?怎么还有主动送血来的?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梁奇缓缓合上了那本记满了数据的笔记本。
他站起身,走到档口前,抬头直视着满脸堆笑的光头男。
“我们不需要。”
一句话,平静,清晰。
光头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准备继续游说。
梁奇却没给他这个机会,紧接着,他说出了一句让现场空气瞬间凝固的话。
“回去告诉彪哥,那三支模仿我们路线的队伍,可以撤了。他们的效率太低,正在污染我的数据模型。”
光头男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奉命而来,是高高在上的施舍者,是掌控全局的猎人,可梁奇却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些话 ……
剧本里根本没有这一出啊。
对方不仅知道自己被监视,甚至连监视队伍的数量都一清二楚!
污染……数据模型?这是什么词?
梁奇没有理会已经石化的光头男,他侧过身,轻飘飘抛出了第二句话。
“另外,请他准备好所有债务的结清收据。下周一,我们会将苏红棉名下全部三十七万四千元本息,一次性还清。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他说完,便转过身,重新拿起桌上的那张手绘地图,用笔在上面标注着什么。
仿佛刚才那场对话,不过是赶走了一只嗡嗡叫的苍蝇。
只留下光头男僵在原地,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度的震惊和屈辱而无法控制地抽搐着。
而他的身后,苏红棉、陈晓月和阿坤等人,则用一种看神明般的目光,死死盯着梁奇的背影。
那个“下周一”和“三十七万四千”的承诺,像一道天雷,震得他们魂不附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