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边那个夜晚之后，时瑾年与苏念之间，仿佛达成了一种无声的盟约。
他没有解释那场崩溃的具体缘由，她也没有再追问。但一种更深沉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淌——她知道他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而他，从她那句“不要为我放弃你自己”中，获得了某种支撑下去的力量，尽管那力量在父亲庞大的阴影下显得如此微弱。他开始更加留意她的眼睛，那偶尔的失焦与茫然，像细小的针，一次次刺穿他试图筑起的心防。
秘密的泄露，源于一个意外。那是在一次暴雨过后，山路泥泞不堪，时瑾年去帮老乡搬运被冲垮的栅栏木料，匆忙间，那部作为“罪证”的卫星电话，从他外套口袋里滑落，掉在宿舍门口湿润的泥地上。他浑然未觉。
恰巧唐栀哼着歌路过，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与山区环境格格不入的高级设备。她好奇地捡起来，正准备给他送回去，屏幕却因为震动而亮起，一条新信息的预览赫然映入眼帘——发信人标注是冷冰冰的“王助理”，内容只有言简意赅的一句：
【时先生提醒，最后24小时。角膜资源已备好，只等您签字确认协议。】
“角膜资源”？“协议”？
这几个字像电流一样击中唐栀。她瞬间联想到苏念最近视力问题的加剧，联想到时瑾年这些日子反常的沉重与挣扎。
一个可怕的、清晰的猜测在她脑中成型。她几乎是立刻冲向了苏念所在的宿舍，也顾不上什么隐私边界，将手机和那条信息一起塞到了苏念手里，语气急促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苏念看着那条信息，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拿着电话的手指冰凉。原来如此。原来他这些天的痛苦挣扎，他濒临崩溃的边缘，竟是因为这样一份用自由交换光明的、冰冷彻骨的协议！她想起他通红的眼眶，他砸向树干受伤的手……这一切，竟然都是为了她！
一股混杂着震惊、心痛、愤怒以及强烈抗拒的情绪，在她胸中翻涌、炸开。她不能接受！绝不允许！
她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冲出了宿舍，甚至来不及换下沾了泥点的布鞋。天空阴沉，山雨欲来，闷雷在云层中滚动。
她在熟悉的溪边找到了时瑾年，他正望着浑浊汹涌的河水发呆，背影孤直，却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时瑾年！”苏念的声音带着奔跑后的喘息，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闻声猛地回头，看到她手中握着的卫星电话和她苍白的脸色时，瞬间明白了。一丝慌乱和更深重的痛苦掠过他的眼眸。
苏念走到他面前，站定，仰头直视着他试图躲闪的眼睛。山风吹乱她的长发，她的眼神却清亮坚定，如同劈开阴霾的闪电。
“那条信息，我看到了。”她的声音不大，却在雷鸣的间隙里异常清晰，“那份用你的自由，换我所谓光明的协议。”
时瑾年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她抬手制止。
“我不同意。”她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磐石一样沉重而坚定，“时瑾年，你听清楚——我、不、同、意！”
她的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我苏念，宁愿永远活在黑暗里，靠记忆和触觉去感受这个世界，也绝不要你为了我，戴上那副黄金打造的枷锁，回到那个让你窒息、让你痛苦的牢笼！”
她上前一步，逼近他，声音里带着压抑的颤抖和无比的心疼：“你以为你是在救我？你是在用你的灵魂给我陪葬！那样的‘光明’，就算我得到了，它照亮的也只会是我内心的愧疚和你的牺牲！那不是我想要的光明，那会是永远笼罩着我的、更深的黑暗！”
她的话语，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击在时瑾年心上，将他那些自以为是的“牺牲”和“保护”砸得粉碎。他看着她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深切的痛楚，所有准备好的、想要说服她接受的话，都哽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可是……你的眼睛……”他声音沙哑，带着绝望的挣扎，“那是你的色彩，你的世界……”
“我的世界，不仅仅只有视觉！”苏念打断他，语气铿锵，“它还有声音，有触觉，有情感，有记忆！更重要的，它要有自由——我自己的自由，还有……你的自由！”她深深地看着他，“如果你不自由，我的世界就算五彩斑斓，也毫无意义。”
就在这时，苏念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看了一眼，是罗思思发来的长消息。显然，唐栀在告知苏念的同时，也将这个棘手的情况同步给了逻辑缜密的罗思思。
苏念快速浏览着信息，然后，将手机屏幕转向时瑾年，让他看清上面的文字。
罗思思的消息条理清晰，直指核心：
【念，根据你提供的情况（假设信息准确）：
1. 人身自由权是公民最基本权利，受宪法保护。任何以胁迫（如利用他人健康危机）手段，限制、剥夺公民人身自由、强迫其缔结婚姻或从事其他非自愿行为的协议，从根本上涉嫌违法，属于无效合同，法律不予承认。
2. 医疗资源的分配，理论上应遵循公平公正原则。若存在利用不正当手段垄断或干预正常医疗秩序的行为，本身也可能涉及违规。
3. 核心在于证明“胁迫”的存在。你们所处的环境、通讯记录、以及对方明确提出的交易条件，都可以作为潜在证据。
简而言之：无需畏惧。该协议在法律层面上站不住脚，对方是在利用信息差和心理压力进行恐吓。建议保留所有相关证据，必要时可寻求法律途径解决。】
法律冷静而理性的分析，像一道强光，瞬间驱散了笼罩在时瑾年心头的部分迷雾和恐惧。他一直被父亲的权势和那句“我有这个能力”所震慑，下意识地认为那是无法反抗的绝对力量，却从未想过，这力量所试图构建的交易，其根基本身就是违法且脆弱的。
他看着屏幕上那些冷静的文字，又看向眼前眼神坚定、宁愿拥抱黑暗也不愿他牺牲自由的苏念，心中那座由恐惧和绝望垒起的高墙，轰然倒塌了一角。
原来，他并非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
原来，他的自由，并非只能用来交换。
他接过苏念的手机，将那几条信息反复看了几遍，然后缓缓抬起头，望向苏念。他眼中的绝望和挣扎依旧存在，但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一种被点亮的、名为“希望”和“反抗”的火苗。
他伸出手，不是去拿那部卫星电话，而是轻轻握住了苏念冰凉的手，就像那晚在溪边她握住他一样。
“好。”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力量，“我听到了。我不同意……那份协议。”
他没有说更多，但这个承诺，重若千钧。
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淋湿了两人的头发和衣衫。但他们谁也没有动，只是站在倾盆而下的山雨中，紧紧握着彼此的手，仿佛要通过这紧密的连接，将决心和力量传递给对方。
雨水冲刷着大地，也仿佛要冲刷掉那强加于身的枷锁与阴霾。前路依然艰难，但至少在此刻，他们选择了并肩站立，共同面对，而不是以牺牲其中一人为代价，去换取一份屈辱的、虚假的“安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