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井月·魂约
书名:异物志 作者:苗疆公子 本章字数:3135字 发布时间:2025-11-17

南宋淳祐年间,江南临安府(今杭州)以西,有一古镇名唤“栖水镇”,镇外竹林掩映处,有一口年代久远的石砌八角井,名曰“月影井”。井水清冽甘甜,终年不涸,更奇的是,每逢月圆之夜,井中倒影的月亮格外皎洁圆润,仿佛真有一轮明月沉于井底,故而得名。镇中流传着关于此井的古老传说,言其连通着幽冥水路,不可亵渎。


镇中有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男子名唤陆明远,是镇上学堂的教书先生,温文儒雅;女子名唤苏芸娘,是镇上苏记绣庄的独女,心灵手巧,尤擅刺绣。两人情深意笃,早已互许终身,只待明远秋闱高中,便回来迎娶芸娘。


这一年,蒙古铁骑南下,烽烟渐近。朝廷征兵令至栖水镇,凡适龄男丁皆需入伍。陆明远一介书生,亦未能幸免。临行前夜,两人偷偷来到月影井边。


月色如水,洒在井台和这对即将分离的恋人身上。陆明远握着芸娘冰凉的手,指天发誓:“芸娘,此生非卿不娶!待我归来,无论功名与否,定在月影井边,以这井水为盟,八抬大轿娶你过门!若违此誓,叫我陆明远沉尸于此井,永世不得超生!”


芸娘泪如雨下,急忙捂住他的嘴:“明远哥哥,莫要发此毒誓!我信你!我等你!无论三年五载,还是十年八年,我苏芸娘就在这栖水镇,就在这月影井边,等你回来!”


她从怀中取出一方自己精心绣制的月白丝帕,上面用极细的丝线绣着一轮井中明月,月下是两人相依的侧影,旁有并蒂莲开,针脚细密,情意绵绵。“这方‘井月帕’你带着,见帕如见我。”


陆明远郑重收起丝帕,两人在井边依依惜别,直至月落星沉。


然而,战争残酷,远超书生想象。陆明远一去便杳无音信。一年,两年,三年……北边战事吃紧,传来的多是败绩。芸娘从最初的翘首以盼,到后来的忧心如焚,再到最后的绝望麻木。她拒绝了所有上门提亲的人,每日都会到月影井边呆坐片刻,望着井中变幻的云影天光,仿佛能从中看到心上人的身影。她一遍遍擦拭着井台,如同擦拭着那份日渐蒙尘的誓言。


十年过去了。栖水镇早已物是人非,苏父苏母在忧思中相继离世,绣庄也败落了。芸娘容颜憔悴,青丝渐染白霜,镇上人皆道她痴了,疯了。她依旧每日雷打不动地去井边,风雨无阻,口中反复念叨着:“明远哥哥,你何时归来……井水为盟,莫要忘了……”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芸娘拖着病体,再次来到月影井边。井中月影依旧圆满,她却已形销骨立。她望着井中自己苍老的倒影,又望着那轮虚幻的明月,心中积压了十年的悲苦、绝望与不甘,如同井水般翻涌上来。


“十年了……明远……你骗了我……你负了我……”她对着井中的月亮凄然一笑,眼中流下血泪,“你说沉尸此井……那好……我便在此等你……等你来应誓……”


言罢,她纵身一跃,投入那冰冷的井水之中,激起圈圈涟漪,将井中月影搅得粉碎。


自芸娘投井后,月影井便开始不太平。


先是镇民发现,井水变得时而甘甜,时而苦涩,甚至偶尔会泛出淡淡的腥气。有人在深夜路过井边,会听到井中传来幽幽的女子哭泣声,或是低低的、反复的呼唤:“明远……归来……明远……归来……”


更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在月圆之夜,曾看到井口弥漫着白雾,雾中有一个穿着素白衣裙、身形模糊的女子身影,痴痴地望着北方,那面容,依稀便是当年的苏芸娘!


镇上人心惶惶,皆道芸娘怨念不散,化作了“井魂”,守在井中等她的负心人。人们不敢再饮用井水,月影井逐渐荒废,被荆棘杂草半掩。


时光荏苒,又过了二十年。栖水镇早已换了人间,年轻一辈只当那月影井的传说是个吓唬小孩的故事。这一年,一位须发皆白、衣衫褴褛的老者,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回到了栖水镇。他正是陆明远。


原来,当年他入伍不久便在一次溃败中被俘,辗转流落北方,受尽磨难,直到近年蒙元内乱,他才寻得机会逃回江南。几十年的囚徒生涯,早已磨去了他的书生意气,只剩下一具饱经风霜的躯壳和一颗归心似箭的心。


他回到早已破败的家中,从邻居口中得知芸娘投井的噩耗,如遭五雷轰顶。他疯了一般冲到镇外,拨开荒草,找到那口熟悉的月影井。


井台依旧,物是人非。陆明远扑在井台上,老泪纵横,捶打着冰冷的石头:“芸娘!芸娘!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啊!我对不起你!我未曾负你,只是身不由己啊!”


他哭得撕心裂肺,从怀中颤巍巍地取出一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正是那方早已泛黄、但保存完好的“井月帕”。丝帕上的绣迹虽已暗淡,但那轮井月与相依的人影,依旧清晰。


“你看……芸娘……你看……你的帕子,我一直带在身边……一日不敢或忘……”


就在他拿出丝帕的瞬间,异变陡生!


原本晴朗的夜空,忽然阴云密布,将月亮完全遮蔽。井口周围骤然刮起一阵刺骨的阴风,吹得人睁不开眼。那方“井月帕”无风自动,从他手中飘起,悬浮在井口上方,散发出柔和而凄冷的白光。


井水开始“咕嘟咕嘟”地翻涌起来,如同沸腾!一股浓郁的白雾自井中弥漫而出,迅速笼罩了井台。雾气中,一个身着素白裙衫、身形窈窕却面色惨白、眼神空洞的女子,缓缓自井中升起,正是苏芸娘当年的模样!她周身湿漉漉的,滴着水珠,黑发如海藻般披散,目光直勾勾地落在陆明远身上。


“明远……哥哥……”她的声音飘忽而幽冷,带着积压了数十年的哀怨,“你……终于……回来了……”


陆明远看着这魂牵梦绕却又恐怖非常的景象,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悲痛与愧疚,竟忘了恐惧。他伸出颤抖的手,想要触摸那虚幻的身影:“芸娘……是我……我回来了……我来应誓了……”


芸娘的鬼魂缓缓抬起手,指向那方悬浮的“井月帕”,又指了指幽深的井口,眼中血泪滑落:“誓言……井水为盟……沉尸此井……你……可还记得?”


“记得!我记得!”陆明远惨然一笑,“是我负你在先,理应由我来应这誓言!芸娘,等我!”


他望着芸娘那哀怨却不再有恨意(或许漫长的等待已磨去了恨,只剩执念)的眼神,心中一片澄澈。他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衫,对着北方(他受难的方向)磕了一个头,又对着苏家旧宅的方向磕了一个头,最后,他深情地望了芸娘的鬼魂一眼,毅然决然,翻身投入那冰冷的井中!


在他身体触及井水的刹那,那方悬浮的“井月帕”骤然光芒大放,随即化作点点流萤,融入井水,消失不见。翻涌的井水平息下来,弥漫的白雾也迅速消散。夜空中的乌云散去,皎洁的月光重新洒落,井中月影再次变得圆满宁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翌日,有早起的镇民发现陆明远溺毙于月影井中,面容竟带着一丝解脱的安宁。而自此以后,月影井再无异状,井水恢复甘甜,那萦绕数十年的哭泣与呼唤,也彻底消失。


老人们唏嘘不已,说这是芸娘的魂约已了,执念已消,终于等到了她的誓言,拉着迟归的恋人,一同沉入那永恒的井月之中,或许在另一个世界,得以团圆。


而那口月影井,依旧静静地躺在竹林边,映照着天上的圆缺,也映照着人间那些至死不渝、却也沉重如斯的誓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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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谱诠释:


· 鬼物: 井月·魂约(鬼魂·誓愿执念)

· 出处: 灵感源于中国民间关于“望夫石”、“贞女祠”等等待主题的传说,以及“水鬼”、“誓言应验”的志怪传统,强调了诺言在时空中的重量。

· 本相: 因重大情感誓言未兑现、于誓言关联地含怨而死者,其魂魄受誓言力量与自身强烈执念束缚,化为“地缚灵”一类。此类鬼魂活动范围严格限定于誓言所系之地(如此井),其存在形态与力量显现也与誓言内容、关联信物(如井月帕)及特定时机(如月圆)密切相关。其行为模式并非主动害人,而是被动地、反复地“履行”或“等待”誓言的完成,会对周遭环境产生持续性影响(如水质变化、异声幻影)。其执念核心在于“见证”或“完成”誓言,一旦誓言以某种形式(即使是悲剧性的)被应验,其执念便告消散,魂体亦得解脱。

· 理念: 诺言重千钧,生死难相轻;魂萦旧约地,终待履约人。 本章通过陆明远与苏芸娘的悲剧,探讨了“誓言”的双刃剑性质。它既是情感的极致浪漫与坚守,也可能因世事无常而化为最沉重的枷锁,将生者与死者都困于其中。芸娘的鬼魂并非邪恶,而是誓言力量与其个人情感的悲壮体现;陆明远的归来与赴死,则是对这份沉重誓约的最终回应与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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