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狱中，睿王一家的心态各不相同。
若是三年前刚住进来的时候，人人都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是被谁连累的，反正不至于杀头吧？
应当最多流放吧？
那…怎么还不流放？
怎么审来审去，说了那么多遍不知道，还不给他们放了，也不杀了？
是要他们等死吗？是吗？
这么残忍？
这就是太渊帝干的事吗？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睿王当时咆哮公堂：“上皇上后守灵期限未到，今上就如此待上皇的亲弟弟，他的亲叔叔！”
“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竟将我一府上下投入狱中…今上，他对得起上皇上后么！”
然后才知道，安王被掳走了。
是睿王府的女婿晞王干的。
而他儿子，世子圣思萱与另一个女婿文斐，一起撺掇着文家，帮着晞王谋反，口号还是“辅佐安王，天命所归”。
另另一个女婿宁王，也在宫门被挟持，据说与前元逆党也有勾结。
另另另一个女婿汉王，在守灵之后被言官弹劾，说支持晞王的册剑旧部在事发之后也来找过汉王，毕竟汉王之父是前册剑的卫国太子…
睿王当时听到“辅佐安王，天命所归”的部分已经傻了。
听完了之后，慢慢跌坐在地，怀疑人生。
然后慢慢转向刚刚被自己吼过的大理寺官员，哭道，“虽不知事实如何…但本王真的冤枉啊！”
“本王自十七岁封王之后，一直心向皇兄，安分守己，从无逾越之处，这…这些罪行，不是本王府里的吧？”
但那些官员面露难色，道，“此案陛下亲自过问，我等哪敢丝毫有失。”
睿王便如遭霹雳，霎时间晕了过去。
“王爷，醒醒。”
侧妃猗福儿唤醒他，“该起了，花庭他们已经去拿早饭了。”
他看着透进窗来的晨光，恍惚三年前王府的模样。
但花庭已经不是十五岁的小女孩了，长成了大姑娘，却是在大理寺狱里长大的！
当年审理审了三个月，但之后并未判决。
其中能确定有重罪的世子圣思萱，永宁夫妇与文家一众被关在天牢，而晞王夫妇外逃，后来知晓，安和已经葬身于晞王府的火海。
晞王也在安王获救时被诛。
宁王与清河被软禁宁王府，无诏不得出。
汉王好似也在被调查。
他与侧妃，花庭，还有长子则一直被另外关在大理寺的一座院子里，有狱卒看守和监视。
虽衣食周全，但到底是囚徒。
女儿从前是郡主，身上满是绮罗，现在都只是金钗布裙。
睿王看着女儿蹦蹦跳跳去拿早饭，还和狱卒说说笑笑，不禁悲伤，“我的女儿，关了三年，都关成这样了。”
花庭拎着装了一家人早饭的四层食盒过来，先把两层端去屋里给了父王母妃，然后就拿着剩下的放在院子里石桌上。
对着院墙角落喊一声，“大哥别读书了，过来吃饭！”
见此情景睿王又牵着侧妃袖子给自己擦擦眼泪，感慨地对孩子她娘说，“都关成个村姑了……呜呜呜她之前是郡主啊！”
猗福儿安慰他，“好了好了，吃饭吧，再过几年你就会习惯了。”
“再过几年？”
睿王的眼泪止不住，恨不得哇哇大哭。
为什么他们都习惯了啊！
圣淳拿着书慢慢踱步到石桌旁，眼睛不离圣贤书，全凭手拿包子往嘴里送。
花庭一边看猗楼的账本，一边吃包子。
还边吃边说，“这几年确实盈利不如从前了，都是名声不好带累了，还不如我们卖字画的钱多。”
圣淳道，“钱多吗？给为兄再买一本书吧，为兄有信心能考上，如果放咱们出去，还有考试资格的话。”
“好的哥哥，再穷不能穷读书嘛。”
花庭还是懂得投资的，“等咱们判了什么流放，什么削职为民的话，就靠你考上官职养我们了。”
圣淳闻言更觉责任重大，三两下吃完就又去墙角埋头读书了。
看到一切的睿王：“……”
这有什么意义？
好好的王爵之家，以后去靠拼科举吗？靠卖字画吗？
王府的公子，郡主……成了小商小贩吗？！
“淳儿真是刻苦。”猗福儿感叹，“若不是三年前无妄之灾，他都已经有了功名，要去赴任了呢。”
哪知道安王被掳，晞王谋反，睿王府，文家，宁王，汉王皆都牵涉其中……那时新科状元姜未铭被上皇不予官职，加封天宝驸马也罢，但榜眼靳墨君可就已经进了文华殿做学士。
圣淳是那年的进士，与双鹤同期。
却命格迥异啊。
睿王从来都不将长子看在眼里，他只痛心世子无知，犯了大罪，痛心永宁所托非人，遭遇连坐。痛心安和遇人不淑，枉送了性命。
痛心清河，颍阳，都被牵连。
还有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没长大在王府做郡主，却在牢笼里当成了小贩……
正想着要是再过几年还是没放出去，那花庭都该多大了？还能嫁出去吗？
若是真能嫁出去，那永宁能不能也改嫁？文斐之事，与她本来也没有什么关系…
“大理寺卿到。”
关了三年的门被打开，睿王甚至不知自己该用什么身份什么态度见朝廷官员。
他还是睿王，但不是从前的睿王。
“大人。”
花庭和圣淳都非常识相，立马以庶民之礼见上官。
睿王：“……”
为什么他中间几个孩子又总是嚣张跋扈，而这两个一长一幼，又那么轻易就能俯首躬身呢？
也太识相了吧！
“免礼，本官此次过来，只是问询。”
睿王这才发现进来的大理寺卿换了，成了个年轻人，当年琼林宴的双鹤之一——榜眼靳墨君。
圣淳抬头也发现了，然后再次低下头，微不可闻叹一声。
当年，他在琼林宴还与靳墨君碰过杯。
那时天下皆知双鹤为双魁，姜未铭与靳墨君都是状元之才。而他忝列进士末尾，依旧觉得比之自己在王府庶子的地位好上太多，没有人问出身，只问名次。
在国朝的恩科上，他是孙山，也是未来的太渊治下的百姓父母官。
他的赴任之地是湖湘，为此他熟读地方志，想着到任就要做些惠民之举……
不过世事变迁，谁也想不到结局。
“仁乐兄，多年不见了。”
靳墨君淡淡一句问候，倒令三年来不曾颓丧的圣淳失态。
他咽下哽咽，满眼哀伤，“明文兄，今日，可是我等死期？”
圣淳看看身边人，最后目光落在花庭身上，“纵使再冤，臣为男子，连坐也罢。”
“但小妹尚幼，事发之时，她才十四岁…”
猗福儿与睿王也看向靳墨君，目光殷切。
“明文兄，”圣淳向靳墨君拱手，“请您禀告陛下，花庭与此事无关，便是连坐也不该”
靳墨君却笑，截断他的话，“陛下自有决断。”
国法王法，总是章法。
三年前的旧案，便是重新梳理，圣思萱与文斐之罪也逃不脱。
似这等谋逆大案，即便二人为从犯，满门抄斩也属仁慈了。
毕竟若是夷灭三族，就该杀到今上那儿了。
靳墨君又看那小郡主倒是面不改色，甚至有些漫不经心，趁着兄长说话，退了几步往里去了。
他奇怪蔺高雪是如何认识这样年轻的女子的，竟为此一进京便向陛下求情。
“大人，若不是杀我们，那就是要放了，是么？”
花庭扬起笑脸，分毫没有被关了三年的登高跌重之感。
靳墨君不置可否，只道，“安王殿下醒了。”
睿王闻言心思几变，最后捂着心口痛苦不已。
安王醒了，就更能指认圣思萱与文斐之罪了，那他的儿子就彻底没有活着的机会了。
“本官有话要问询睿王。”
靳墨君话如此说，但也并未让旁人回避。
“睿王，文王妃之事，你可知情？”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不由想低头，有回避之色，连花庭都皱了眉头。
原大理寺卿耿翼人最初审理晞王谋反案，但安王不醒，未能结案。
他在任上见了这等几乎动摇国朝的大案本就觉得倒霉，又迟迟拖着，心里也怕出差错，被迁怒，便试着向今上申请调任北境，查康业的妖物案。
不成想今上竟也准了。
他便为自己为一己之安危猜疑君上而内疚，试想太渊之天下，能与他爹朝闻之东圣一样么？
君王是不会因为猜疑，因为迁怒，因为一些巩固权术手段，就去让某些臣子背负污名而死的。
但安王不醒，晞王谋反案就一直不结么？
那睿王一家子就一直关在大理寺里？
那不便宜了睿王了？
“陛下，睿王妃对世子与永宁郡马，文家勾结晞王谋反之事知情，甚至有可能为之谋划……”
“可有证据。”
上首之人平静至极，他却背生冷汗，立马跪下，“臣失职，睿王大闹公堂，将证物撕毁，吞入腹中…”
“他也算是护妻心切。”太渊帝声色不辩悲喜，“只是用错了地方。”
耿翼人似乎明白了君王意图，也许陛下早知道真相，但是对于这些从犯…就是不愿定罪。
难道，是因安王才是……
他似乎触及到什么，伏在大理石砖上的时候无比感谢自己的敏锐与天子的容忍。
“耿爱卿此去，一定要使北境之案大白于天下。”
至于京师的晞王谋反案，永远都只能是晞王谋反案。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而今北境妖物案早已告破，他也并未被召回。
闲暇之时耿翼人仍旧会想一想晞王案，想一想睿王一家的定罪与否，哪里就影响大局了？
陛下究竟为什么呢？
但每每又都是百思不得其解，就也算了。
“大人，姜府请去赴宴，咱们还是快走吧…”
他夫人催促着，马车已经在眼前。
但耿翼人把眼睛揉了又揉。
“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他瞪大眼睛，甚至想了想以袖子半遮了脸上前几步探看。
那不远处书铺边的一对年轻人——
不正是早已死了的晞王与本该再也醒不来的安王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