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的地下墓道里,王教授又一次落在了后面。
他扶着岩壁上一根锈蚀的青铜椽子,佝偻着身体,发出一连串空荡而嘶哑的咳嗽声,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手电光掠过他的脸,映出一片死灰般的惨白。
“歇……歇一刻。”他的声音像是破风箱在拉扯。
走在前面那个叫黑子的壮实男人不耐烦地啐了一口。“我说教授,你这身子骨,就不该下来。真要撂这儿了,算谁的?”语气硬邦邦的,带着常年行走在阴影里的人特有的躁意。
被称为秦风的另一个男人沉默着,只是拧开水壶递过去。王教授没接,颤抖着从内袋摸出个小瓷瓶,倒出几粒朱红色药丸吞了下去,空气中弥漫开一股辛辣刺鼻的药味。他脖子上、手臂上,那些暗红色、扭曲如虫豸爬痕的斑块,在这地底寒气中,颜色似乎又深了几分。他们三家,祖上造了孽,被下了这“剥皮抽筋咒”,一代比一代酷烈。王教授咳血最凶,秦风夜夜浑身剧痛难眠,黑子则开始间歇性失明。
若不找到诅咒源头,他们都将在痛苦中烂死。
前头带路的阿青折返回来。她是王教授的学生,胆大身手好,并未中咒,纯粹是为墓中之物而来。她用手电扫了扫后方浓稠的黑暗,眉头微蹙:“教授,能坚持吗?前面……好像到头了。”
尽头是一扇巨大的青铜墓门,泛着幽冷的光。门上密密麻麻嵌着的,并非雕刻,而是一张张扭曲、痛苦到极致的人脸,门环是两条交缠的青铜蛇,空洞的蛇眼透着邪气。
“是这里了,‘千面封魂’……”王教授喘匀了气,凑上前,指尖虚拂过那些人脸,眼中混杂着恐惧与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记载没错,门后就是‘剥皮殿’。”
黑子来了精神,抽出撬棍和液压顶:“管他什么殿,开了再说!”
三人合力,青铜门在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中,被艰难地推开一道缝隙。一股混杂着陈年香料、腐肉甜腻与金属腥锈的怪味扑面而来。
门后是巨大的圆形墓室。中央矗立着一根需数人合抱的青铜柱,柱身同样刻满扭曲人脸符咒,凹槽里填充着暗褐色干涸物质。四周墙壁上,色彩艳丽的壁画描绘着一个华服女子被活剥人皮,皮被制成鼓,血肉投入丹炉,最后,那张人皮悬浮空中,受万人跪拜。
“剥皮娘娘……”王教授喃喃自语,手电光颤抖着扫过壁画,“以人皮为符,血肉为引,求取……不朽?”
黑子没兴趣看这些,绕着青铜柱敲打。“教授,别念经了,赶紧找找怎么解咒?棺椁在哪儿?”
王教授凑近青铜柱,辨认着符咒下的细小铭文,脸色越来越白。“……需以生者活血,浇灌此柱,暂镇符力,方显真径……”
“活血?”黑子一愣,骂了句脏话,“妈的,这鬼地方连只蟑螂都没有!”
就在这时,阿青低呼一声:“教授,你看这里!”她指着壁画下方跪拜的人群,其中几人的服饰纹样,竟与他们三家祖传的古老纹饰极其相似!
“祭品……”王教授身体一晃,面无人色,“我们……我们不是来解除诅咒的……我们是……”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墓室角落,一团黑影猛地扑出!那东西似人,四肢着地,皮肤青灰,动作僵硬却蛮力惊人,直扑最近的黑子!
“小心!”阿青反应极快,短刀出鞘格挡,“当”的一声火星四溅。
黑子惊出一身冷汗,撬棍狠狠砸去。那东西不闪不避,硬挨一下,只是晃了晃,转过头,露出一张没有五官、只有平滑皮肤的脸!
“是护墓的尸傀!”王教授嘶声喊道,咳嗽得更厉害了。
更多无脸尸傀从阴影中蠕动出来,无声无息,数量不明,形成包围圈。
枪声响起,阿青果断射击,子弹只在尸傀身上留下浅坑,流出少量黑臭粘液。黑子的撬棍和秦风的匕首更是难以造成有效伤害。
“不行!它们太多了!”黑子喘着粗气,手臂已被划伤。
王教授背靠冰冷的青铜柱,看着步步紧逼的尸傀,又看看柱子上渴血的符咒,眼中绝望与疯狂交织。
“用我的血!”
他嘶吼着,掏出考古刻刀,狠狠在左手掌心一划!鲜血涌出,他猛地将流血的手掌按在青铜柱的人脸符咒上!
“嗤——”
白烟冒起,伴随着油脂燃烧般的怪响。青铜柱上暗褐色的干涸物质遇血活化,变得乌黑发亮。血液沿凹槽飞速蔓延,点亮一个个人脸符咒。整个青铜柱发出低沉嗡鸣,符咒流动、重组。
尸傀们动作停滞,歪着无脸的头颅,“看”向发光的柱子。
血流得极快,王教授脸色灰败,却咧开一个痛苦又狂喜的诡异笑容。血液最终在柱中央汇聚,勾勒出一幅隐藏的、精密的地图,指向墓室穹顶!
“在上面……”王教授虚弱吐出几字,软软滑倒。
阿青立刻朝穹顶开枪,击碎伪装砖石,露出黑洞。飞虎爪扣住边缘。
“黑子,你先上!秦风,照顾教授!”阿青命令。
黑子咬牙攀上。秦风扶起昏迷的王教授,感觉他轻如枯叶。
穹顶之上,是个狭小空间。只有一口孤零零的、非金非木的黑色棺椁,静置中央。棺椁光滑如镜,映出几人惊惶的脸。
“就是它了……”黑子眼中放光,抽出撬棍上前。
“等等!”阿青拦住他,警惕打量,“有点不对劲。”
太安静,太干净,与下方的邪异格格不入。
但诅咒源头近在眼前,黑子一把推开阿青:“等个屁!老子受够了!”
他和秦风将撬棍塞进棺盖缝隙。棺椁出乎意料地易开,棺盖被猛地推开!
手电光射入。
没有干尸,没有骨骸,没有珍宝。
只有一张皮!
一张完整无缺的女性人皮,细腻,仿佛带着弹性,甚至能看清毛孔。它平铺棺底,五官位置清晰,却没有眼睛,只是两个黑洞。整张皮散发着妖异的光泽。
所有人都愣住了。
死寂中,那张人皮猛地向上弓起,如苏醒的毒蛇,速度快得超出视觉捕捉!
它直扑棺椁最近、未及后退的黑子!
“啊——!”
短促的惨叫。人皮像活衣服,瞬间将他从头到脚裹紧!他剧烈挣扎,喉咙发出“嗬嗬”漏气声,接触面响起“滋啦”的可怕声响,如同滚油泼雪。
挣扎迅速微弱,身体像泄气皮球般干瘪、收缩。不过两三秒,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具被吸干血肉、紧贴骨架的皮囊,软塌塌倒地。而那张人皮,似乎更饱满,隐隐透出血色。
秦风僵在原地,浑身冰冷。
“原来…我们就是祭品。”
一个平静得可怕的声音响起。
秦风猛地转头。王教授不知何时已站起,脸上病态的灰败被一种近乎圣洁的红润取代。他抬起左手,那本该血肉模糊的手掌,伤口竟完全愈合,只留一条粉嫩新肉,周围皮肤变得细腻光滑,泛着与棺中人皮相似的妖异光泽。
他痴迷地抚摸着自己那条异常年轻的手臂,抬头望向空中微微蠕动的人皮,眼中充满了狂热与虔诚。
“为了让她重生。”
秦风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他看着地上黑子那具紧裹着人皮的干瘪尸骸,又看向姿态诡异的王教授,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教…教授?”秦风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成调。
王教授没有回头,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张悬浮的、微微蠕动的人皮上,眼神迷醉,如同瞻仰神迹。“看到了吗,秦风?这才是真正的‘不朽’……剥离腐朽的肉身,以纯净之皮承载永恒的魂灵……我们祖辈的罪孽,不是触怒了她,而是未能完成仪式!我们不是受害者,我们是……被选中的容器,是新生的基石!”
他的话语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扭曲的逻辑和疯狂的虔诚。那张人皮在空中轻轻起伏,表面的光泽流转,那两个黑洞般的眼窝似乎转向了秦风和阿青的方向。
阿青脸色煞白,但她握紧了手中的短刀,身体微微下蹲,做出了防御的姿态。她不是他们一伙的,没中那该死的诅咒,但现在看来,她踏入这个墓穴,本身就是踏入了一个精心布置的祭坛。
“王守义!”阿青厉声喝道,“你疯了!黑子死了!被这东西吃了!”
“吃?”王教授终于缓缓转过头,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怜悯笑容,“不,孩子,那是‘回归’,是‘奉献’。他的血肉,他的生机,都将成为娘娘复苏的资粮。这是荣耀!”他抬起那只变得光滑的手臂,指向秦风,“还有你,秦风,你的痛苦,你的诅咒印记,都是指引你回归的信标。还有我……我们三个,才是仪式最后的关键。”
秦风感到脖子上的诅咒斑块一阵灼热,仿佛在响应王教授的话语。他想起壁画上那些跪拜的人,想起祖辈流传下来的模糊警告,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们不是来寻求解方的,他们是送货上门的祭品!
悬浮的人皮忽然动了!它不再像之前扑向黑子那样迅猛,而是如同一条滑腻的蛇,悄无声息地朝着秦风飘了过来,带着一股甜腻的腐败气息。
“滚开!”秦风惊骇之下,挥舞着手中的匕首向前刺去。匕首轻易地刺穿了人皮,但感觉空空荡荡,毫不受力。而被刺穿的地方瞬间愈合,人皮依旧不疾不徐地逼近,那空洞的眼窝直勾勾地“盯”着他。
阿青见状,猛地从侧面冲上,短刀带着寒光斩向人皮的边缘,想将它逼退。然而人皮的一角如同拥有生命般骤然卷起,缠向她的手腕。阿青反应极快,手腕一抖,刀光闪烁,险险将那一角人皮削断。断落的一小片人皮如同活物般在地上扭动了几下,化作一缕黑烟消散,而主体部分毫发无伤,继续它的目标——秦风。
“没用的,”王教授痴痴地笑着,“凡铁怎能伤及神蜕?接受你们的命运吧,秦风。融入娘娘,你的痛苦就结束了,我们将获得新生……”
秦风连连后退,后背猛地撞上了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人皮已飘至眼前,那空洞的五官几乎要贴在他的脸上,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绝望如同冰水浇头。
就在这时,阿青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没有再攻击人皮,而是猛地扑向了站在一旁,神情狂热的王教授!
“既然你是关键,那就先废了你!”她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短刀直刺王教授那条变异的手臂!
王教授似乎没料到阿青会突然对他下手,或者说,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狂热中,对外界的危险反应迟钝。直到刀锋及体,他才惊愕地试图闪躲。
“噗!”
短刀没能斩断他的手臂,却深深扎进了他的小臂。一股不同于常人的、带着暗金色光泽的血液涌了出来。
“呃啊!”王教授发出一声痛呼,但这痛呼中似乎还夹杂着别的情绪。
几乎在同一时间,那即将包裹秦风的人皮猛地一颤,停滞在半空,仿佛被无形的线拉扯了一下。它表面的光泽剧烈闪烁,那两个黑洞猛地“看向”受伤的王教授。
有效!阿青心中一凛。
“秦风!攻击他!他可能和这东西是一体的!”阿青大喊,试图拔出短刀再次攻击。
秦风瞬间明白了阿青的意图。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他不再后退,反而向前一步,手中的匕首不再瞄准那诡异的人皮,而是狠狠刺向王教授的胸口!
王教授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怒交加的神色。“亵渎!你们这是亵渎!”他伸出那只完好的手,竟然精准地抓住了秦风持刀的手腕。力量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垂死的老人。
“你们不懂……这是升华……”王教授死死攥着秦风的手腕,暗金色的血液顺着他的手臂流淌,滴落在黑色的棺椁上。棺椁表面接触到他血液的地方,竟然泛起了细微的波纹。
那悬浮的人皮开始剧烈地抖动,不再理会近在咫尺的秦风,而是猛地调转方向,如同归巢的倦鸟,朝着王教授——或者说,朝着他流淌的血液——扑了过去!
“来吧!娘娘!接纳我!”王教授非但没有恐惧,反而张开双臂,脸上洋溢着殉道者般的幸福光辉。
“不!”秦风怒吼着,拼命想挣脱,却被王教授死死抓住。
阿青也想上前,但人皮掠过带起的阴风将她逼退数步。
秦风惊骇的目光注视下,那张完整的人皮并没有像包裹黑子那样吞噬王教授,而是如同液体般,覆盖、渗透……融入了王教授的身体!
王教授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皮肤下面仿佛有无数小老鼠在窜动,他的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他脸上的表情在极度的痛苦和极致的欢愉之间疯狂切换,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嗬嗬声。他那只被阿青刺伤的手臂,伤口在肉眼可见地愈合,皮肤变得如同棺中初现时那般细腻、完美,甚至隐隐发出微光。
几个呼吸之间,抽搐停止了。
王教授,或者说,占据着王教授躯壳的东西,缓缓站直了身体。
他(它)的外表依旧是王教授,但气质已截然不同。眼神深邃、冰冷,带着俯瞰蝼蚁般的漠然。皮肤光滑得不像真人,在黑暗中散发着淡淡的微光。他轻轻活动了一下手指,关节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看向秦风,嘴角勾起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声音带着重叠的回响,既像王教授,又像一个古老的女声:
“仪式,尚未完成。你的皮囊……尚缺一角。”
秦风如坠冰窟,他终于明白,诅咒的终点,从来不是解除,而是……替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