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粗笨、蒙着厚厚油毡的囚车停在泥泞的道路中央，像一头沉默而肮脏的怪兽。车辕上挂着一盏气死风灯，昏黄的光在风雨中剧烈地摇晃着，只能勉强照亮周围一小圈泥泞的地面和囚车本身粗糙的木质栅栏。他被两个北辽军士粗暴地提起，像扔一袋货物般狠狠塞进了囚车狭窄的空间里。沉重的、带着铁锈味的镣铐“咔哒”一声锁住了他的脚踝，冰冷的金属紧贴着皮肤，寒意直透骨髓。囚车的木栅栏在他身后重重关上，落锁的声音异常清晰，自由的彻底终结。
“驾！”粗嘎的声音喝令一声。
车夫挥动鞭子，发出清脆的“啪”响。囚车猛地一震，车轮开始碾过泥泞不堪的路面，发出沉闷而令人心烦意乱的“咯吱”声，伴随着马蹄踩踏泥浆的“噗噗”声。朱无视蜷缩在囚车冰冷的角落，浑身湿透，不住地打着寒颤。脚镣磨破了皮肉，每一次颠簸都带来钻心的疼痛。昏黄的灯光透过油毡的缝隙，在囚车内部投下摇晃不定、扭曲怪异的光影，映照着他脸上混杂着绝望、不甘和深入骨髓疲惫的复杂神情。
从西阳国那座雕梁画栋的宫殿在冲天火光中轰然坍塌，从父王被逼退位、母后投缳殉国的那天起，他就再也没能睡过一个安稳觉。早就想死了，支撑他活下来的，除了刻骨的仇恨，就只有那个关山十二金人给了自己无尽的希望。为了这个秘密，他亲手斩断了最后一点仁勇忠义信，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值得吗，父王，你是不是也是这样丢掉天下的？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冰冷的嘲讽。如今身陷囹圄，复国无望，秘密也将随他埋入北辽的诏狱，一切挣扎，似乎都成了徒劳的笑话。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蚀骨的虚无感，像冰冷的潮水，试图将他彻底淹没，恐怕只有自尽了，也只有自尽这条路，就让一切都结束吧！
就在这绝望的思绪即将把他拖入深渊时，囚车猛地一顿！剧烈得像是撞上了山壁，朱无视被狠狠掼在冰冷的木栅栏上，胸口一阵窒息的闷痛。紧接着，外面响起一片极度不正常的混乱！
马匹发出凄厉惊恐的嘶鸣，尖锐得似乎可以划破了雨幕！人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充满了猝不及防的剧痛和临死前的恐惧：“呃啊！敌袭！有埋伏！保护囚车！”
“怎么回事？”是那个粗嘎声音的头目在惊怒交加地嘶吼，但声音里明显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列阵！快列阵！”
回应他的，是更密集、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利器破空声！那不是寻常的箭矢，更像是某种极其轻薄、高速旋转切割的金属薄片撕裂空气的声音，尖锐、短促、致命！“嗤嗤嗤嗤！”伴随着这可怕声响的，是肉体被瞬间割裂的闷响，以及骨头碎裂的“咔嚓”声。惨叫声如同被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重物接连倒地的沉闷声响，噗通，噗通……
囚车剧烈地摇晃着，外面仿佛瞬间变成了修罗地狱。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雨水的湿冷气息，疯狂地透过囚车的缝隙钻了进来，呛得朱无视几乎窒息。昏黄的风灯在剧烈的晃动中终于支撑不住，“啪”的一声彻底熄灭，黑暗再次如同巨兽般一口将囚车连同外面的杀戮场彻底吞噬。
朱无视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紧紧蜷缩在囚车最深的角落，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木栏，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是谁？是另一股北辽的追兵？一定是为了卷轴，否则没必要大动干戈，还是……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屏住了呼吸，全身的感官都绷紧到了极限，捕捉着外面每一丝细微的动静。
杀戮来得快，去得更快。令人心悸的金属破空声和惨叫声几乎在几个呼吸间就消失了。只有风雨声依旧呜咽，还有……一种液体滴落在泥泞地面上的声音，缓慢、粘稠，啪嗒，啪嗒……那是血。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比刚才的喧嚣更加令人窒息。朱无视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狭窄的囚车里异常清晰。他死死盯着囚车油毡缝隙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眼睛一眨不眨。
“吱呀！”
囚车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缓缓拉开了，朱无视正准备伸头张望，却见一把火把却瞬间欺直至面门。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雨水的冰冷，猛地灌了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从地狱血池中走出的魔神，堵在了门口。外面的天色依旧昏暗，只能勉强勾勒出那人魁梧得异乎寻常的轮廓。他身上穿着北辽低级军官的皮甲，但甲叶上沾满了粘稠发黑的血浆和泥浆，还在不断往下滴落。他低着头，脸孔完全隐藏在头盔的阴影下，看不清表情。
朱无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准备迎接最后的命运。
那人动了。他抬起一只同样沾满血污的手，不是伸向朱无视，而是猛地抓住了自己下巴靠近耳根的位置！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毫不留情的粗暴，手指深深抠进皮肉里。
“嗤嗤丝丝！”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仿佛厚皮革被强行撕裂的声音响起！
朱无视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针尖大小！他眼睁睁看着，那“北辽军官”竟硬生生从自己脸上，撕下了一张完整的人皮面具！面具被随意地丢在囚车旁泥泞的血泊里，像一块被丢弃的破布。
面具下露出的，是一张完全不同的脸。这张脸棱角分明，如同刀劈斧削，透着一股岩石般的冷硬。一道狰狞的、深可见骨的刀疤，从左边额角斜斜划下，穿过紧闭的左眼（那里只剩一个凹陷下去的、覆盖着厚厚疤痕的黑洞），一直延伸到下颌，仿佛将他的脸劈成了两半。仅存的右眼，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非人的、冰冷而锐利的光芒，像秃鹫盯上了腐肉，没有丝毫温度，只有纯粹的、计算过的审视。
那人仅剩的右眼，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锥子，精准地刺在朱无视的脸上。嘴角缓缓向上扯动，牵动了那道贯穿半张脸的恐怖刀疤，形成一个混合着残忍、嘲弄和一丝奇异了然意味的冷笑。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器，每一个字都敲打着朱无视紧绷的神经：
“在下独眼龙，拜见殿下，殿下受惊了，教主命属下来救你！” 他顿了一下，目光似乎意有所指地扫过朱无视。
“教主？那个教主？”朱无视下意识捂住胸口道。
“方才是朝廷诏狱的人抓的殿下，杨教主神往殿下许久，今日得到消息听闻殿下蒙难，杨教主命令属下搭救，解救殿下于水火之中，殿下还请即刻离开这里，京城是出不去了，请万分小心，时间到了，教主定会约殿下，银两和卷轴还归还殿下。”独眼龙一口气说了很多信息，也不待朱无视问话，便招呼着人收拾残局，列队极速离开了此地。
“典教寺？那是什么教派。以前似乎并无此教？”尽管他狐疑不定，但典教寺救了自己毕竟是真的，如今自己外逃无望，况且自己也无意逃走，“嘿嘿，看来我的行踪早被盯上，去哪里还不是一样，我看你们到底要搞什么鬼，走了，睡觉去！要抓我就来吧！”朱无视居然哼着歌，朝着周边的那家旅店快步走了过去，用力地砸着门。
距离太子韩乾被囚黑水死牢，已过去月余。皇宫内外，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平静之下。但这平静，却比狂风暴雨更令人窒息，仿佛暴风雨来临前那令人胸闷的死寂。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硝烟和血腥味，每一个行走在宫道上的人，都步履匆匆，眼神闪烁，噤若寒蝉。
石钟秀的身影，如今频繁出现在象征中枢权力的紫宸殿。他依旧穿着玄甲，但外面象征性的罩袍已换成了象征宰辅重臣的深紫色蟒纹锦袍。他端坐在原本属于宰相、如今却空置的宽大书案后，代替皇上韩重进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他的动作沉稳、专注，批阅的朱批字迹遒劲有力，条理分明，处理政务的效率之高，令那些被勒令在此协助办公的老臣们都暗自心惊。
“石将军，”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尚书颤巍巍地捧着一份加急军报上前，语气带着惶恐，“幽州节度使八百里加急！呼伦左贤王部异动，似有南下牧马之意，边关告急！请将军……请将军示下，是否即刻调遣……”
石钟秀头也未抬，目光依旧落在手中的一份关于河工钱粮的奏疏上，只是伸出一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军报上轻轻一点，语气平淡无波：“呼伦人，秋膘未尽，不过虚张声势，劫掠边民罢了。传令幽州守将，坚壁清野，严守关隘，不得擅自出战。所需粮秣，着户部酌情拨付。”
“可……可是将军，万一……”老尚书还想再谏。
“没有万一，你去吧！”石钟秀终于抬起眼，深潭般的眸子平静地看向老尚书，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让老尚书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唉，不是我驳你，这边军一动，耗费钱粮无数，更易引起恐慌。皇上身体欠安，不宜为此等疥癣之疾烦扰。照此办理。”
“是……是……，只是，只是万一，，这...这...唉！”老尚书额头渗出冷汗，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下。
“下去吧，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你老了，胆小了，也该休息了！”
“啊，将军，这是何意啊？”
石钟秀头也不抬，“你老了，大脑僵化，一团浆糊，还能有什么用？呼伦左贤王即便过来，需要多少时日？多少关隘需要他闯？他有多少人马？他能坚持几日？调兵遣将，怎么调？你都调查了么？实话告诉你，我的部下汇报，呼伦王就是虚张声势，五日前掠夺了一笔羊群回去了，你不用担忧，不会再来了！”
殿内其他几位大臣交换着惊惧的眼神。幽州乃北辽屏障，呼伦左贤王部实力强横，其异动岂是小事？石钟秀如此轻描淡写，扣住边军不许调动，其用意……细思极恐！他是在故意削弱边境力量？还是在为某种更大的图谋扫清障碍？
更令他们胆寒的是，这月余来，朝中已有数位曾公开质疑太子被囚、或与太子关系密切的重臣，接二连三地“暴毙”于家中！有“饮酒过度中风而亡”的，有“旧伤复发不治”的，更有甚者，一位耿直的御史大夫，竟在深夜归家途中，被“流窜的马匪”乱刀砍死在街头！现场只留下一片狼藉和无法追查的线索。庆阳府尹战战兢兢地查了数日，最后也只得上报“悍匪行凶，已加强巡防”的结论，便再无下文。
谁都知道，在这座森严的王城里，有能力、也有动机做下这些事的，只有一个人——那个端坐在紫宸殿上，代行皇权、手握禁军虎符的石钟秀！他在清洗！用最冷酷、最血腥的手段，清除着一切潜在的、可能阻碍他野心的绊脚石！恐惧如同瘟疫，在朝堂上下无声蔓延。人人自危，噤若寒蝉，再无人敢对石钟秀的决断提出半分异议。
紫宸殿的偏殿，被临时改造成了石钟秀处理军务的核心。墙上悬挂着巨大的北辽及周边疆域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朱砂标记着军队的驻防和调动。此刻，殿内只有石钟秀和他最信任的几名心腹将领。
“将军，黑水死牢那边……”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统领压低声音，“太子殿下……已绝食数日，水米不进，恐怕……撑不了太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