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镇的雾,是浸了水汽的棉絮,裹着湿润的凉意,把黛瓦白墙、青石板路都揉成朦胧的剪影。沈砚背着半旧的帆布包,踩着晨雾走进镇口时,守桥的老张头正眯着眼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在雾里忽明忽暗。
“这不是沈家小子吗?”老张头的烟杆指向他,声音裹着烟味穿过雾气,“十几年没回了吧?你爹……唉。”
沈砚喉结动了动,没接话。他身上还带着都市的疲惫,西装裤沾了些尘土,与镇上的闲适格格不入。父亲沈敬山的讣告是一周前收到的,寥寥数语,说他在整理老宅书房时突发心梗,倒在了一叠旧案卷前。
沈家老宅在镇东头,青砖灰瓦的院落爬满了常春藤,朱漆大门褪了色,铜环上锈迹斑斑。推开大门时,吱呀声惊飞了檐下的几只麻雀,雾气顺着门缝涌进来,带着庭院里青苔的腥气。
堂屋正中摆着父亲的黑白遗像,相框边缘擦得干干净净。沈砚放下背包,指尖抚过相框里父亲的脸——记忆里严厉刻板的男人,晚年竟添了些温和,眼角的皱纹里藏着说不清的心事。
守灵的是父亲的老友周伯,见他进来,叹了口气:“阿砚,你爹走得突然,书房里的东西还没动过,他生前最宝贝那些案卷,说是什么不能丢的念想。”
沈砚点点头,目光落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那间书房,是他童年最不敢靠近的地方。父亲总在里面待到深夜,灯光透过窗棂映出沉默的身影,偶尔传来翻书的沙沙声,或是一声压抑的叹息。
当晚雾散月升,沈砚推开了书房的门。屋里弥漫着旧书的霉味和淡淡的墨香,书架上摆满了泛黄的书籍,大多是法律卷宗和地方史志。书桌收拾得整整齐齐,唯独桌角堆着一叠用红绳捆扎的案卷,封面写着“青川水电站案”,字迹遒劲,是父亲的笔体。
他解开红绳,第一页便是案件摘要:二十年前,青川镇计划修建水电站,涉及部分村民搬迁,时任镇司法所所长的沈敬山负责调解纠纷。卷宗里夹着几张老照片,照片上的村民们围着父亲,神色激动,背景是尚未动工的河谷。
翻到最后几页,沈砚的手指顿住了。一张泛黄的信纸掉了出来,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字迹潦草,像是仓促写下的:“证据不足,良心难安,青川的水,埋着秘密。”落款日期,正是水电站竣工的那天。
窗外的月光透过雾气照进来,落在信纸上,“秘密”两个字显得格外刺眼。沈砚忽然想起,小时候曾听镇上老人说,水电站修建时,有个村民坚决反对搬迁,后来不知去向,有人说他搬去了外地,也有人说,他掉进了施工的河谷里,被泥沙埋了。
那天夜里,沈砚抱着案卷坐在书桌前,直到天快亮才合眼。梦里全是父亲沉默的背影,还有河谷里汹涌的江水,裹挟着雾气,把他往深处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