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白百回来了。将一手提塑料袋放在桌上,发出哗哗的声响。
“买了麝香壮骨贴,布洛芬缓释胶囊和扶他林。”
“真是太感谢你了。”
“怎么感谢?”
“好了之后请你吃饭。”
“这多不实在。”
“那……”
“跟你开玩笑呢。看你伤得不轻,不来点轻松的,你岂不更痛?瞧你那脸拧巴的,比老太婆的皱纹还多,要多丑就多丑。”
“痛苦本就丑陋。”
“得了吧你。”白百边说边往手提袋里翻,“现在要贴吗?”
“再不贴我真得死了。”
“瞧这说得啥屁话?你要死了,买药的钱谁还我?什么报答都还没捞着,还要倒霉跟着受牵连?”
——药钱是要还的。报答?捞着?该怎么报答好让她捞着好让她满意呢?听着怎么觉得尖酸刻薄?
——算了,别费劲咬文嚼字了。可能又是玩笑话吧。
白百取走毛巾搁在桌上,撕了两片壮骨贴贴在李黑眼的腰部脊椎处,“我今晚哪儿也不去,就在家照顾你。”
“不用了。”
“怎么不用?”
“那你不是要请假?”
光头老男人的餐厅另设有大排档这一块,晚上10点到凌晨3点半。他总说一楼门前不远的那块空地临近大街,是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是上天专门赐予他发财用的。大排档这点子倒是不错,可惜他就是个不务正业的老男人。挺大一餐厅对他那有钱人来说,也只是玩的一部分而已。
“不用,今天刚好公休。哪像你,休息时间比我长,薪水比我高。那光头就是不公平。话说,你不会和他有一腿吧?”
“这又是你的玩笑话?”
白百嘴角一扯,呵呵一笑。
——这不就是刚才梦里的皮笑肉不笑?
——你想多了吧。
接着,她打了个电话。
“是……不好意思……今天有事……不是……我室友……哈哈……就她呀……身残志坚……挺合适的……嗯……不去了……嗯……改天吧……放你鸽子怎么了……就两张破电影票……浪费就浪费啊……我什么态度……我就这态度……什么……不会赚钱……你要很会赚还会在乎两张电影票……你大爷的……会帮你要回来的……就这样……”
挂断后,她发现白百的脸上唯一的表情就是,看起来不爽。
每个词都吐字清晰。李黑眼当然知道明摆着是说给自己听得。怎么平时就没发现呢?难道……这就是一个人的庐山真面目?偏偏在她像个废料残骸的时候?
如果换作平常,她不确定自己会是什么态度。
也许也不过一笑而过。她是对一切都无所谓的人。对生命亦是如此。更何况区区几个词而已。
或者笑容可掬慢条斯理地怼回去:你这么年轻漂亮,长得也太好认太让人提神了。花钱如此随性,逼烦(BF)一定很多吧?我对你对我的深情表演实在无法付诸言语,除了一句:麻溜儿的滚。
但此时不一样。
在她存活的23年里,她唯一最相信的只是,逆境从不说谎。它是真切摆在面前的一道无情咒符,面目狰狞地告知一切无时不刻不过独立的存在。
那是一条永无止境的路。一路上孤独更加清晰明了,伴随着的将是而且只有无尽的悲苦,和渗入骨髓发狂不止的无依无靠。
“孤独的人有他们自己的泥沼。”她早已在张爱玲之言的泥沼里无法自拔,每拔一次,就越陷越深。索性,她如石像般安静地等着泥浆没过她的头顶。不同在于,她的准备已足够充分。
死,可以。但,不能死得如此难看。这是她最后的尊严。
她需要白百,需要她的帮助。这种迫切渴求不得不使她委曲求全,隐忍真实。
“谢谢你。”李黑眼说。
“怎么谢呢?”白百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数秒,“呵。好了,不和你开玩笑了。还没吃饭吧?想吃什么?”
“不想吃。疼得厉害。压根动不了,也不想动。”
“至少随便吃一点。不然你躺了这么久,也没吃啥东西,会低血糖的。刚好我也没吃,一块打包?”
低血糖?她自然想到过昏厥。她的确有过两次经历,那感觉像抽魂似的,整个人掏空,眼前一片漆黑,然后就仰面朝天。
一次是小学五年级。那次身体跟蒸发似的不断冒冷汗,后来就啥也不知道了。醒来时,杜鹃在身旁,第一句话便是:你要死也死在外面呀?非要在我面前算啥子意思?还嫌不够烦吗?
多年后得知,那是因饥饿引起的低血糖性晕厥。
一次是路过夜市时。不到一年时间。场景尤为形象深刻。毫无意识直接跌倒在地。睁眼时,头晕乏力恍惚。女摊主吓得胆裂魂飞怛然失色色若土灰:“你终于醒了。”清醒些后,发现自己正趴在她的摊位上,地上的物品七零八落。想必是自己砸了人家的摊子了。她连忙起身,深感抱歉。
“对不……”
“你要没事就拜托你赶紧走吧。”
女摊主截断她的话,一脸嫌恶得挥舞着双手,恼怒地一步步把她往外赶。赶到差不多的位置,转身愤恨地说了一句:幸亏没死在这。回去得多烧几柱香才行。
她自然是听到了的。转身时,一脸黯然神伤。
后来明白,那是因焦虑引起的血管迷走性晕厥。
她们嘴里的死。一个希望。一个害怕。
她心里的死。死也要死得好看些。
“那好吧。”李黑眼说。
意识到可以直接APP点外卖的时候,白百已经再次拿着包和手机出门了。疼痛让她根本无暇顾及这些。她的倔强让她终于坐了起来,腿着地,站起,移步,落座小桌旁。仿佛花了几个世纪才完成整个过程,无比忍耐仍旧逼迫而出的泪水挂在脸上,吸了吸鼻子,用手直接抹了去。
窗台现出同框大小的一片阴暗色彩。外头的天空远不止如此模样大小。她一直就只是被遗弃在角落里的那一个。她能想象得出苍茫夜幕下的地面,灯火璀璨里的高楼。从底下一路往上爬,不管用什么样的方法或手段,都只为站在楼顶俯视脚下风景的同时,顺便呼吸更新鲜的空气。
有的人如猎豹。轻而易举。
有的人如兔子。尚在途中。
有的人如蜗牛。还没爬到一半就掉下去了,摔碎了脆弱的壳,再也爬不起来。在它的旅途里,没有从头再来,没有再来一次。这旅途的过程,不过毁灭之路。
一阵冷风泄露进房间,吹得她一阵哆嗦。腰部灼痛也跟着对她进行阵阵挑逗。她痛苦得闭起眼睛,强忍着盈满眼眶的泪水。她也不打算挪回床上去拿那个丢在角落的毛毯。
当白百把打包回的饭菜一样一样把小桌子给占满了的时候,李黑眼有些看傻眼了。
水煮鱼,干锅菜,毛血旺,鱼香肉丝、油焖大虾。
“怎么样?合你胃口吧?”白百一脸笑嘻嘻。
但在李黑眼看来,竟觉得她是故意的。
“两个人…吃得完吗?”
李黑眼问得有些心虚,仿佛自己做贼不成反倒被现场得个正着一样。她只觉喉咙更干了,仅有的一丁点食欲也被活生生给噎了回去。
她忘记自己发烧了吗?还外带一身病痛,吃得了这些重口味的东西吗?
“我都来回跑了两趟了,又忙着照顾你,肚子早饿扁了。你不饿啊?”
“饿……当然饿。”
——饿个屁!存心不想让我吃吧?忙着照顾我?就是这么照顾的?
——也许人家也是出于一番好意。
“我想着这些菜你肯定爱吃。对吧?”
“嗯……是啊……爱吃……”
——爱吃个鬼啊?是你爱吃吧?这么油腻,故意的吧?你不知道我现在这样吃清淡小粥会更合适吗?你不知道的话就是个白痴。
——人家今晚都失约了,真的是用一片真心来照顾你的。你应该好好答谢人家才对。
——就她呀……身残志坚……挺合适的……你大爷的……会帮你要回来的……这多不实在……瞧你那脸拧巴的,比老太婆的皱纹还多,要多丑就多丑……你要死了,买药的钱谁还我……什么报答都还没捞着,还要倒霉跟着受牵连……
那这一连串算怎么回事?她现在做打算,就是趁你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偷你的东西。你不知道吗?你个傻白甜。你要警醒点。
——不会的。你别把人类想得这么恶劣。只有本身恶劣之人才会觉得别人会做出如此恶劣之事。
“那赶紧吃吧。”白百说着顾自拆了一次性餐具组合埋头狼吞虎咽吃了起来,完全不把在一旁愁眉莫展无所适从身心俱疲不得动弹的李黑眼当一回事。
当然,何必要让人把你当做废料处理呢?这是她特意留给你的最后尊严。
好歹人家也失去约会,帮你冷敷,帮你买药,帮你带餐,你还把人家往坏心眼去想?你还是人吗你?
——“这就是她惯用的伎俩。对你好之后,让你信任他,从而放松警惕。”
李黑眼左右摆了摆脑袋,好让自己镇定一些。拔去套着餐具组合的塑膜,往桌上一搁,便夹了一撮鱼香肉丝塞进嘴里,咀嚼吞咽。继续第二口。她忽然只感一阵恶心,胸口闷得慌,喘不上气,乏力,眼前一片昏暗。
晕厥。难道又要让我“享受”第三次吗?
对,平躺。平躺会好些。
她奋力起身,欲回到床上去,结果半途就倒在了床沿。
“你干嘛啊?不就闪腰,至于嘛。想吓死我啊?”白百腾椅而起,大声斥责埋怨道。
“对不起,我太难受了,就让我这样趴会吧。”
“你什么意思?”
“我实在没啥胃口。”
“那你还让我外出打包?故意折腾我?”
她不说话了。无暇无力。懒得辩解。也不打算。
其实,她和白百算什么呢?算起来不过就是5个月的同事,因为贫穷聚集在一起而已。
李黑眼原本还想着让她帮忙去抽屉里拿一颗糖果,但很庆幸,最终放弃了这个念头。
如果……如果有个爱她的人,是不是会在她烦恼时,倾听她?
如果……如果有个爱她的人,是不是会在她哭泣时,拥抱她?
如果……如果有个爱她的人,是不是会在她痛苦时,陪伴她?
如果……如果有个爱她的人,是不是会在她跌倒时,馋扶她?
如果……如果有个爱她的人,是不是会在她晕倒时,紧张她?
在她死前,都不会有这样的人吧。
直到死去,都不会有这样的人吧。
正如儿时,别人的父母总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康成长,而她的父母告诉她的只是,你应该去死,好好得死。
李冒眼里的赔钱货。杜鹃口中的纯鸡肋。鸡肋总是会让你犹豫不决而发疯。
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去死。好好得死。
现在,我成全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