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之上,雾气如煮沸的浓汤般翻涌不休,那艘载着无数秘辛与悔恨的古船正在缓缓下沉,只余船尾一角翘出水面,像一只不甘的、向上天伸出的手。
程高的残影便立于那船尾之上,身形比先前更淡薄了几分,仿佛随时会消散在湿冷的江风里,唯有目光依旧,盛满了医者独有的悲悯,静静注视着岸上的一切。
陈默跪在冰冷的滩头,半边身躯的石化并未因祭道的崩塌而逆转,反而因源火的剧烈消耗而加速。
他心口那朵赤焰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剧痛。
皮肤龟裂的缝隙中,不再渗出鲜血,而是一种粘稠的、乳白色的酒浆,混杂着碎骨般的沉淀物,顺着他已然僵硬石化的左臂,一滴一滴,嗒,嗒,嗒,坠入脚下奔流不息的涪江。
那酒浆入水,并未立刻消散,而是化作一丝丝沉重的白线,向着江心废墟的方向沉去。
他想呼喊林语笙,想告诉阿卯快离开,可喉咙里像是被灌满了滚烫的沙砾,只能发出野兽般沙哑的低吟,每一个音节都撕扯着声带。
痛苦与无力感,像两只无形的巨手,将他死死按在原地,动弹不得。
就在他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的瞬间,一声轻微的“嗡”鸣,自他身侧响起。
是阿卯。
少年跪坐在地,左手掌心那枚新生的、温润如玉的灯契图腾骤然亮起。
一道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光芒,将他掌中那块一直紧握的黑曜石碎片彻底笼罩。
黑曜石的棱面之上,竟如同放映机般,映出了一个个模糊而急速轮转的轮廓——那个在火中大笑的终酿童,那个被石化的稚子酉奴,那个笑着饮毒的女医官,那个被剥夺了悲伤的酿酒奴……三百二十七个被阿卯亲口唤醒的名字,此刻化作了三百二十七道微弱的光影。
他们的声音不再是痛苦的嘶吼,而是汇成了一线,如同从深井中传来的回音,清晰地穿透了时空壁垒,直接在陈默的脑海中响起:“你喝完了我们的酒,现在,轮到我们托你一程。”
这声音不带怨恨,不带悲伤,只有一种历经千年沉淀后的平静与决然。
话音落下的刹那,高天之上,那只以身化为火幕、本已燃尽生命的酒风鹰,其消散的灰烬竟在空中重新凝聚!
它发出一声高亢的唳鸣,振翅,落下,再振翅,再落下,周而复始,不多不少,整整九次!
每一次鸣叫,都像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江心水底。
每一次振翅,都卷起漫天星砂般的余烬,洒向江面。
江底那片废墟中,悄然生长的金色符文,随着每一次鹰唳而骤然亮起一分,九次之后,已然光芒大作,将整片水下世界映照得宛如一座沉没的黄金神殿。
沈青萝一直护在陈默身旁,见此异象,她猛地举起手中的蓝焰古灯,口中念动秘咒,灯芯那朵幽蓝的火焰瞬间拉长,化作一道凝实的蓝色光径,刺破翻涌的雾气,精准地射入水下那座光芒大盛的黄金神殿的巨门缝隙之中。
那是送灯人一脉代代相传的引路之法。
她正欲提气纵身,顺着光径跃入其中,一只手却横亘在她面前,稳稳地拦住了她。
“你还不能进去。”
他的声音平静得不似一个刚经历过百魂冲刷的少年,倒像个看惯了生死的长者。
沈青萝皱眉:“陈默快撑不住了,下面有东西在召唤他!”
“我知道,”阿卯没有看她,目光死死锁定着那道门缝,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此刻正泛起一圈圈琥珀色的涟漪,仿佛能看穿厚重的石门与江水,直视门后的景象,“因为里面不是路,是伤口。一道被剜出来、灌满了脓和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只有被烧过的人,才走得通。”
他说这话时,琥珀色的瞳孔深处,倒映出无数蜷缩扭曲的身影。
他们都用双手死死掩住自己的脸,身体剧烈地抽搐,仿佛正在承受某种永恒的、无声的灼痛。
就在这时,盘旋于空的酒风鹰再次发出一声轻鸣,一根漆黑的羽毛悠悠飘落,不偏不倚,正落在阿卯的肩头。
羽毛触及他衣衫的瞬间,竟“噗”地一声,化作一盏微型的、燃烧着金色火焰的灯盏,光芒虽小,却无比明亮,顺着沈青萝的蓝色光径,照亮了门缝更深处的一行刀劈斧凿般的刻痕。
那是一种比甲骨文更古老的文字,却又清晰地传达出它的意思:
“第三缄,藏的是不敢哭的仁心。”
林语笙一直沉默着,此刻缓步上前,在陈默身边蹲下。
她看着他痛苦的模样,看着他石化的手臂,看着那不断渗出的乳白酒浆,眼中没有了先前的挣扎与冰冷。
她没有再举起那支能终结一切的注射器,只是将它轻轻放回怀中,用自己温热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陈-默冰冷的脸颊。
“在实验室里,任何不纯净的样本都会被视作污染,必须被清除。”她的声音很轻,却第一次有了除了冷静之外的温度,“我一直觉得,你们守护的这份记忆,就是最可怕的污染物。它充满了痛苦、仇恨、疯狂……你说它从来就不干净……可现在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正因为脏,才需要有人一直记得,记得它曾经干净过。”
她凝视着陈默那双因痛苦而涣散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我不是来救你的,我是来确认——你还愿不愿意,继续替他们背着这口又脏又重的瓮?”
这个问题,比任何一剂强心针都更猛烈。
陈默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向林语笙,嘴角竟扯出一个惨淡却真实的笑意:“如果……我也不背了……谁替那些……连名字都没留下的人……活着?”
话音未落,他心口那朵即将熄灭的赤焰,仿佛被这句承诺重新注入了燃料,猛然一跳!
一道灼热的暖流自心脏逆冲而出,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那股摧枯拉朽的石化之势,竟被这股逆流硬生生遏制住了!
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那股走向彻底崩解的死亡气息,暂时退去了。
阿卯闭上双目,再次凝神。
他将掌心的灯契与那块黑曜石紧紧贴合,引动了远处那只被他砸碎、此刻却在虹光下闪烁着微光的“稚子酉奴”归墟酒坛。
他低声诵念起来,那不是蜀语,也非汉音,而是一种夹杂着骨骼摩擦声与酒液滴落节奏的古老调子。
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在模仿心脏的跳动,每一个转折都带着风吹过空坛的呜咽——正是那日,素娘的残影在他脑海中留下的“缄语初声”。
随着他的吟唱,江底那扇巨门震动得愈发剧烈。
门缝中,暗红色的酒液汩汩涌出,带着一股陈腐的铁锈与药草混合的气息。
这些酒液并未融入江水,而是在水面形成了一圈不断扩大的环形涟漪,远远看去,宛如一只沉睡了万年的巨兽,正在江底缓缓睁开它的瞳孔。
那艘即将沉没的古船上,程高的残影似乎感受到了这股力量。
他微微躬身,用手中的药杵,在将沉的船板上轻轻一点。
“咚。”
一声沉闷的、跨越时空的回响,仿佛在回应阿卯这迟到了千年的、属于新缄守者的初次祭礼。
陈默挣扎着撑起身体,用唯一能动的右手,在身旁的乱石滩上抓起一块尖锐的碎骨,塞进了阿卯的手中。
“这是酉奴的指节。”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你说你听见了三百二十七个名字,但记住他们怎么死的,远不如记住他们为什么酿酒。”
阿卯握紧那节冰冷的指骨,一种截然不同的信息流瞬间冲入脑海。
他浑身一震,忽然双膝跪地,将额头重重抵在那节指骨上——
瞬息之间,他“看”到了。
不再是石化、不再是痛苦、不再是那个被锁在祭道里的怨灵。
他看见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在寒冷的冬夜里,赤着脚,踩在冰凉的石板上,用小小的身子,卖力地揉着一大团温热的酒曲。
院子外,他的母亲正在一盏昏黄的油灯下煮着粥,嘴里哼着一支走了调的歌谣。
酒曲揉成的那天夜里,孩子做了一个很美的梦,他梦见自己酿出的酒,香气化作了春雨,洒满了整座绵州城,所有人都笑得好开心。
可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守钥人来了。
他们带走了他,也带走了那团他视若珍宝的酒曲,只留下一个空空如也的酒坛,和一碗已经凉透了的粥。
“娘……”
阿卯泪流满面,分不清这声呼唤是自己的,还是那个叫酉奴的孩子的。
就在他被这股最原始、最纯粹的悲伤淹没的瞬间——
轰隆——!
江底的巨门,轰然开启!
翻滚的黑雾从中喷涌而出,那股铁锈与药腥混合的气息浓烈到令人作呕。
一道虚影自门内缓缓浮现——正是素娘。
但她不再是那个执着药杵、面容枯槁的老妪,而是她年轻时的医女模样。
她怀里抱着一只破损的药瓮,眼中没有瞳孔,只有两行鲜血,正不断地流淌下来。
“第三缄,要塌了。”她空洞的目光越过众人,直直地望向陈默,“你们在外面听见的哭声,其实是里面的笑声。可笑到最后的人,都疯了。”
话音刚落,她的身影便如同风化的砂岩般片片碎裂,化为千万片黑色的药渣,沉入了江底。
“那就让我疯到最后!”
陈默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出声,踉跄着向前一步,试图冲向那道光径。
可他脚下的泥沙早已被江水浸润得松软不堪,这一步踏空,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顺着陡峭的江岸滚落下去,坠入了湍急的激流之中,瞬间便消失在那道通往水下地狱的蓝色光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