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泣血般的“救我”,并非恳求,而是宣判。
猩红雾气凝聚成的川太公残影,双膝一软,竟朝着手按胸膛、光芒万丈的阿卯,重重跪地,额头触及虚空,行了一个跨越千年的叩首大礼。
这一跪,颠覆了所有关于“始祖”的威严想象,只剩下无尽的悲哀与悔恨。
陈默的意识被这惊天一跪震得嗡鸣作响,他拖着半边石化的身躯,踉跄着向前一步,本能地伸出手,想要触碰那个痛苦的源头。
“别碰他!”程高那冰冷的残影如鬼魅般横亘在陈默与川太公之间,手中的药杵在虚空中一点,截断了陈默前行的意念。
“那是最初的缄守者,也是第一个被骗的人。他以为献祭自己能终结痛苦,结果只是锻造了一副更沉重的枷锁,让痛苦代代相传。”
话音未落,倒悬石殿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铛!铛!铛……”
剩余的七根玄黑锁链,在川太公残影跪下的瞬间,仿佛失去了最后的束缚目标,应声寸寸断裂!
巨瓮剧烈震颤,八具盘膝而坐的石质傀儡,那凝固了千百年的安详微笑陡然碎裂。
它们齐齐睁开了眼,露出的不是瞳孔,而是两个深不见底的、燃烧着黑色符文的旋涡。
“……唯……痛……极……而……笑……者……”
古老、干涩、不似人声的吟唱,从八个方向同时响起。
正是那失传已久的《默箴酒咒》。
每一个音节都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阿卯的胸口。
“噗——”
阿卯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他正被动地、毫无保留地接收着历代缄守者临终前,被这诅咒逼至疯癫的所有痛觉!
他仿佛成了千百个笑着死去的人,每一寸肌肤都在撕裂,每一根神经都在燃烧。
他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
掌心那枚破碎的灯契,流出的不再是普通的鲜血,而是一种滚烫的、琥珀色的液体。
那液体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冰冷的酒痂地面上,竟自动汇聚成一个微型的、闪烁着微光的心契图腾。
他抬起头,那双流着酒泪的眼睛死死盯着川太公的残影,嘶哑的声音里充满了被欺骗的愤怒:“你说‘救我’……可你明明把所有人都锁进了一个更漫长、更绝望的梦里!”
刹那间,百魂残忆如决堤的洪流,冲垮了他最后的理智。
他看见了,那位笑着饮下剧毒的女医官,临终前眼角滑落的那滴清泪;他听见了,那位被“静契”剥夺了悲伤的酿酒奴,在大笑声中无声呐喊的“不公”;他甚至感受到了,那个叫酉奴的孩子被石化前,心中唯一的念头——“娘,我怕”。
他们不是沉默,他们不是安详。
他们只是在用一种最惨烈的方式,等待一句迟到了千年的——“我看见了”。
“今天,”阿卯猛然抓起身旁那只“稚子酉奴”归墟酒坛,眼中爆发出决绝的光芒,“我不想再做什么狗屁守梦人!”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只承载着一个孩子悲愿的酒坛,狠狠砸向倒悬石殿的正下方,那唯一的基座!
“砰——!”
石殿崩塌的瞬间,一声穿云裂石的鹰唳响彻整个秘境。
酒风鹰展开巨大的双翼,将整个即将崩溃的空间笼罩其中。
它全身的羽毛无火自燃,刹那间化作一道连接天地的炽白火幕,以燃烧自己生命为代价,暂缓了封印的彻底溃散。
“嗤——”
一道迅疾的身影自火幕外疾驰而入,正是烬夫。
他背上负着那块刻着兄长名字的残碑,落地瞬间,便将手中那枚与川太公遗物同源的青铜漏壶,狠狠插入地面的裂缝之中。
“我曾以为,终结才是仁慈……”他转过身,看着挣扎中的陈默,眼中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只剩下一种痛彻心扉的领悟,“但现在我懂了,真正的赎罪,不是遗忘,是让那些被掩盖的痛,能被人真正地‘听见’!”
他指向那尊正在崩裂的巨瓮,声音铿锵如铁:“陈默!用你的火,点燃它!不是为了控制,不是为了封印,是为了向这该死的天地证明——我们活过,且不甘沉默!”
陈默拖着半石化的身躯,在碎石与酒液中艰难爬行。
他心口那朵赤焰,因阿卯的共感之痛而暴涨,几乎要焚尽他的五脏六腑。
他终于爬到了中心,没有丝毫犹豫,用未石化的那只手,猛地划开自己的胸膛!
他没有去施展什么精妙的法诀,而是用最原始、最决绝的方式,将那颗燃烧的、跳动的、属于“承火之躯”的源火,直接按进了巨瓮那巨大的裂口之中!
霎时间,整座祭道仿佛被按下了倒带键,开始逆向运转。
墙壁上,那一张张扭曲的笑脸,开始如面具般剥落,露出底下被泪水冲刷了千年的、真实的哭容。
地面上,干涸如痂的酒渍重新化作液体,汇聚成河,流淌着悲伤与不甘。
黑暗的空中,一个又一个被遗忘的名字,如萤火般缓缓浮现。
“东汉,医官,郭氏……”
“唐,酒奴,李三……”
“蜀,稚子,酉奴……”
阿卯抱着那只空空如也的酒坛,泪流满面。
他看着那些浮现的名字,颤抖着,一个一个地大声呼唤。
每念出一个名字,脚下的酒河中,便有一簇嫩绿的酒芽,顽强地破土而出。
就在这时,林语笙终于踏入了祭道的边缘。
她手中那支装满了“抑契剂”的注射器,再次举至头顶,针尖在火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她看着正用生命燃烧一切的陈默,听着阿卯那一声声泣血的呼名,手指剧烈地颤抖。
她想起了母亲临终前的话:“语笙,别让他们再疼了……”那是科学家的终极慈悲,是斩断一切痛苦的根源。
可此刻,她却清晰地听见心底有另一个声音在倔强地反驳:“可如果忘了疼,也就忘了为什么要去救。”
遗忘,真的是慈悲吗?
她缓缓放下那支可以终结一切的注射器,从怀中取出那本凝聚了无数心血的《醒酒原典》。
书页在她手中无风自动,仿佛在哀鸣,又像在期待。
“这次,”她看着那条由痛苦汇成的酒河,看着河中绽放的新芽,低声自语,“我不封印,我见证。”
她松开手,将那本足以重启文明秩序的原典,投入了燃烧的酒河之中。
原典遇火,并未焚毁,而是化作亿万个闪光的字符,融入了奔流的酒液,融入了那些新生的酒芽。
轰——!
祭道彻底坍塌,一股无可抗拒的气浪将所有人猛地推出了水面。
涪江依旧奔流如常,江风拂面,带着湿润的水汽,仿佛方才那场惊天动地的崩塌,只是一场幻梦。
唯有江心,一道虹光冲天而起,横跨两岸。
那虹光的颜色并非七彩,而是一种混杂着土地与火焰的、酒糟般的棕红。
阿卯瘫坐在岸边,掌心那枚破碎的灯契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温润如玉的新生图腾,正微微发烫。
他耳边,仍回荡着那百魂消散前,来自川太公的最后一句残音——
“孩子,你替我记,我才敢忘。”
远处,沉寂了千年的富乐山巅,忽然响起了一声悠远绵长的钟鸣。
紧接着,一股久违的、醇厚而复杂的酒香,随风飘散,弥漫了整个绵州。
陈默躺在沈青萝的怀中,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
他看着那道棕红色的长虹,脸上却露出了一丝释然的微笑。
“原来……”他轻声说,“最难咽的那口酒,是别人替你喝下去的。”
话音刚落,他心口的赤焰缓缓黯淡下去,整个人彻底陷入了昏迷。
而无人察觉的江面之下,在祭道原址的废墟深处,一行行崭新的、比《默箴酒咒》更古老、更复杂的金色符文,正在冰冷的江水中悄然生长、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