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由无数代人的血、泪、酒与生命本身，层层风干后形成的痂。
阿卯掌心的灯契微微发烫，他能感觉到脚下每一寸的碎裂，都伴随着一声遥远而模糊的叹息。
那声音不是来自空气，而是直接从脚底的“痂层”传来，钻入他的骨髓，像是踩碎了无数先辈的喉骨。
他身后的沈青萝举着蓝焰古灯，紧随其后。
古灯的火焰本应驱散黑暗，但在这里，光线仿佛变成了有形的、可以被吞噬的物质。
光芒所及之处，不过三尺，三尺之外，是连神识都无法穿透的、纯粹的虚无。
更诡异的是，她和阿卯的影子，在灯火的映照下，并没有投射在身后的墙壁上，而是被黑暗直接吸了进去，仿佛他们的存在本身，正在被这个空间一点点抹除。
“唳——”
酒风鹰低鸣一声，从他们头顶掠过，巨大的羽翼几乎擦着祭道穹顶。
它飞得极慢，每一次振翅，都会有数根漆黑的羽毛飘落。
这些羽毛一脱离它的身体，便会燃起一簇簇白色的微光，如同飘浮在空中的鬼火，勉强勾勒出一条狭窄而扭曲的回廊轮廓。
正是在这惨白微光的照耀下，他们看清了墙壁的真面目。
那根本不是石壁，而是一面由无数具人形浮雕组成的“人墙”。
每一个浮雕都保持着蜷缩抱瓮的姿态，面容因极度的痛苦而扭曲，肌肉纤维虬结，青筋暴起。
可他们的嘴角，无一例外，全都咧开到一个夸张的、非人的弧度，像是在放声大笑。
笑与痛，以一种最直观、最残忍的方式，凝固在这些永恒的浮雕上。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甜美的孩童笑声，从回廊深处传来。
“咯咯咯……”
那笑声天真烂漫，不含一丝杂质，却让阿卯的血液瞬间冷了下来。
他认得这个声音。
在方才百魂交汇的瞬间，砂儿的记忆碎片曾让他听过——这是酉奴的声音，那个为了酿出能让所有人吃饱饭的“甘霖之酒”，而被带走的十岁孩童。
沈青萝握紧了灯柄，蓝色的火焰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显然她也感受到了这笑声中蕴藏的巨大诡异。
笑声由远及近，一个穿着破旧短打的小男孩，赤着双脚，从黑暗中“哒、哒、哒”地跑了出来。
他脸上挂着灿烂无比的笑容，露出两排细小的米牙，仿佛见到了久别重逢的玩伴。
可他的眼睛，却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一片死寂的、能吞噬一切光亮的漆黑。
“阿卯哥哥！”他欢快地喊着，张开双臂扑了过来。
阿卯下意识地想要接住他，但理智却让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他看到了，男孩奔跑时，脚底在酒痂地面上留下的，不是脚印，而是一道道细微的、正在愈合的裂痕。
“好玩吗？”男孩扑到阿卯面前，却没有接触到他的身体，而是停在了半尺之外，仰着那张笑脸，天真地问道，“我们都在笑啊……你看，笑到脸裂开，就不会疼了。”
话音未落，他张开嘴，似乎还想说什么。
但从他口中吐出的，不是稚嫩的话语，而是一股浓稠的、带着金属腥气的黑色砂雾！
“噗——”
酉奴那小小的身体，就在阿卯眼前，毫无征兆地炸开，化作漫天扑面而来的黑色酒砂。
阿卯本能地抬起左手，掌心那枚与他血肉相连的黑曜石灯契，在危机中爆发出刺眼的强光。
光芒如同一面无形的盾牌，将那团致命的砂雾死死地挡在身前，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砂雾被逼退，重新在不远处凝聚成那个奔跑的孩童幻象，继续笑着向回廊更深处跑去，仿佛一场永不终结的恐怖游戏。
但那句“笑到脸裂开，就不疼了”，却像一道魔咒，裹挟着尖锐的笑声余波，深深烙进了阿卯的耳中，久久不散。
与此同时，祭道的最深处，陈默的意识正被强行拖入一片由记忆组成的血色海洋。
他不再是陈默，而是变成了一个个临终的“缄守者”，被迫以第一视角，重温他们最后的时刻。
他成了一位东汉的女医官，身着素缟，端坐在堆满毒草的丹房内。
为了封缄一种能引动心魔的“七情蛊毒”，她亲手调配了一碗以毒攻毒的剧酿。
在弟子们惊恐的目光中，她将那碗黑紫色的酒液一饮而尽，七窍缓缓流出黑血。
她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被烈火焚烧，但她却笑着对最心爱的弟子说出最后一个词：“甘甜。”
瞬间，他又成了一名唐代的酿酒奴。
他无意中发现，显赫的主家为了追求酒的极致风味，竟篡改了祖传的防疫酒方，导致一场瘟疫在城中悄然蔓延。
他怒不可遏，携带着证据试图告发，却被抓回，强行灌下了一碗名为“静契”的酒。
那酒不会杀死他，只会剥夺他悲伤与愤怒的权利。
从此，他每天都在疯狂的大笑中度过，看着窗外的惨状笑，看着亲人的离世笑，直到最后笑着呕出自己的心血，倒毙在酒窖的角落。
记忆的漩涡不断加深，最终，陈默被拉扯到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场景。
那是在一座巨大的青铜母瓮之前。
一个白发披肩、仙风道骨的老者，面容与川太公的画像有七分相似，但眼神中却充满了凡人才有的挣扎与痛苦。
他手中没有药杵，而是持着一个造型古朴的青铜漏斗。
他将漏斗尖锐的一端，对准了自己的天灵盖，另一端，则探入了母瓮之中。
在无声的画面里，陈默“听”到了骨骼碎裂的轻响。
老者竟是将自己的脑髓，混着滚烫的源血，亲手注入了瓮中。
剧痛让他的面容扭曲，但他却在喃喃自语，那意念跨越时空，清晰地烙在陈默的意识里：
“唯有痛极而笑者，方可酿酒通神。”
“你以为缄三封的是秘密？”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陈默的意识回廊中响起。
程高的残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一个转角，他手中的药杵在虚空中轻轻敲击着，每一次敲击，都让陈默的意识从那极致的痛苦中被剥离出一丝清明。
“不，”程高嘴角挂着一丝讥诮的冷笑，“它封的，是‘仁心’发作时的惨状。每一个想要救世的酿酒师，每一个试图以酒为药的医者，他们最后的下场，就是被这套规则逼着，学会笑着承受一切，最后变成维持封印的养料。你若现在退出，凭你的意志，还能保住最后一丝神志。”
陈默的意识漂浮在虚空中，他能“看”到自己那具在江水中沉浮的、布满裂纹的身体。
程高说的是对的，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切断这痛苦的连接。
但他没有。
他用尽最后的意志，狠狠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一滴殷红的、带着他自己气味的鲜血，滴落在他虚无的“识海”之中，瞬间激起万丈波澜。
剧痛让他彻底清醒。
“那我就学着笑。”
他逼出的，不是声音，而是一股决绝的意念。
话音刚落，他体内那本已沉寂的酒渊静流，仿佛感应到了主人的意志，竟轰然逆转！
原本被动承受痛苦的意识，此刻竟化作一个贪婪的漩涡，开始主动吸收、吞噬周围那些属于历代缄守者的、充满了疯狂与绝望的“笑声残波”！
一股股冰冷刺骨的能量被吸入体内，却被他那颗燃烧的源火，强行转化为一种灼热到近乎毁灭的力量，支撑着他那濒临崩溃的意识，向着更深处挺进。
另一边，阿卯和沈青萝终于抵达了回廊的尽头。
眼前的景象，让见惯了诡异的他们也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一座宏伟的、完全倒悬的石殿。
本应是地面的屋顶朝下，本应支撑大殿的石柱如钟乳石般垂落。
大殿正中央，一只小山般的巨瓮悬浮在半空，瓮身布满了古老的裂纹。
八根粗如儿臂的玄黑锁链，洞穿了瓮壁，锁链的另一端，则分别连接着八具盘膝坐化的尸骸。
这八具尸骸被固定在倒悬的石座上，早已干枯，却依旧保持着庄严的姿态。
他们的脸上，全都带着一模一样的、安详而诡异的微笑。
阿卯认出了那只巨瓮——正是他怀中“稚子酉奴”归墟酒坛的放大版，是所有归墟酒坛最终要回归的母体。
他举起怀中的酒坛，正欲按照传承的记忆，将其送入下方一个空着的基座。
“等等！”沈青萝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你没察觉吗？这些尸体……它们在吸你的气息！”
阿卯一惊，定睛看去。
果然，随着他的靠近，沈青萝手中的蓝焰古灯，火焰开始剧烈地摇曳，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而那八具微笑的尸骸，嘴角的笑意仿佛更深了一分，干瘪的皮肤下，似乎有微光在流转。
就在此刻，一直盘旋在他们头顶的酒风鹰，发出一声尖锐至极的嘶鸣，猛然俯冲而下！
它的目标，并非那悬浮的巨瓮，而是离阿卯最近的一具尸骸！
利爪如钩，撕裂空气。
“刺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锐响，酒风鹰的利爪在那具尸骸的面门上，划出了五道深深的爪痕。
被撕裂的，并非预想中的干枯皮肉，而是一种类似岩石的物质。
一层薄薄的“人皮”剥落后，露出的，竟是一张纯石质的、毫无生机的脸！
石脸的内部，密密麻麻地刻满了不断蠕动的符文，仿佛一张由诅咒构成的面具。
阿卯瞬间恍然大悟。
这不是陵墓，这是一个活阵！
所谓的“缄守者”，并非光荣的牺牲者，他们是被一种名为“仁心契约”的诅咒反噬，在笑着承受无尽痛苦后，最终被同化、异化，变成了维持这个巨大封印的、没有灵魂的傀儡！
他猛然回头，望向来时的路。
那条由酒风鹰羽灯照亮的光径，正在迅速收缩，黑暗如潮水般涌来。
沈青萝的蓝焰古灯已微弱到近乎熄灭。
他们被困住了。
要么，成为第九具微笑的傀儡。
要么，被黑暗吞噬。
阿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没有看那正在逼近的黑暗，也没有再看那八具可怖的“石像”，而是低下头，看着自己怀中那只冰冷的归墟酒坛。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决定。
他将那枚嵌在掌心的黑曜石灯契，用力按向自己心口的位置。
“我不是来补这个阵的……”他低声对自己，也对那三百二十七个被遗忘的名字说道，“我是来拆它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黑曜石完全没入他的胸膛。
刹那间，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混合着百魂之力的磅礴光芒，从他的胸口轰然爆发，如同一轮黑色的太阳，笔直地冲向那座倒悬的石殿！
“嗡——！”
整座祭道都在这股力量下剧烈颤抖。
离他最近的那根玄黑锁链，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嗡鸣，应声断裂！
锁链崩断的刹那，悬浮的巨瓮猛地一颤，一道细微的裂痕上，溢出了一缕极淡、却无比猩红的雾气。
那雾气在空中缓缓盘旋、凝聚，竟化作一个年轻男子的轮廓。
他白衣胜雪，面容清俊，眉眼间依稀能看到川太公的影子。
只是，他那双本应洞悉天地的眼中，此刻却蓄满了泪水。
他看着手按胸口、光芒万丈的阿卯，嘴唇无声地开合。
那口型，分明是三个字。
救……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