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明升暗降的旨意，如同一声闷雷，在陇西上空滚过，却未能带来预期的风雨。
平凉城内外，一切如常，甚至比以往更加忙碌，更加充满一种内敛的、蓬勃的生机。
林烨的反应平静得令人意外，他没有上表自辩，没有抱怨不公，甚至对那份旨意表现出了恰到好处的“感恩戴德”，只是在接旨后的第一次军政会议上，轻描淡写地将那份象征着无上荣宠却又暗藏机锋的圣旨，搁在了书案一角，仿佛那只是一份普通的文书。
无需再多言语，所有追随他至此的核心成员，都已明了其意——朝廷之路已显逼仄，未来，需靠己身一刀一枪，在这边陲之地，硬生生斩出一条通天大道！
这股被压抑、继而转化为更强动力的意志，最先在匠作营那戒备愈发森严的核心区域，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夜色深沉，匠作营深处一间独立、墙壁加厚的石屋内，却灯火通明。
周毅双眼布满血丝，嘴角却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件长约四尺、通体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物事，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瑰宝。
那物事有着光滑的木制枪托，一根长长的铁管，以及一个结构复杂、充满了精巧杠杆和击锤的机括。
正是林烨呕心沥血、绘制草图、反复与工匠探讨，投入了海量资源与心血的第一代燧发枪——样品一号！
“大人！成了！真的成了！”周毅的声音带着颤抖，将这支跨越了时代的武器，郑重地递到林烨手中。
林烨接过，入手沉甸甸的，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心潮澎湃。他仔细抚摸着枪管——这是利用最新炼出的优质钢材，经过钻孔、打磨、内壁抛光等数十道工序制成，内壁光滑，口径统一。枪机部位，燧石夹、击锤、药池盖、弹簧……每一个零件都严格按照他提供的图纸，由最好的工匠精心打造，再经由他亲自指点组装调试。
“试过了？”林烨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试过了！按照大人您说的步骤，装填定量火药、用搠杖压实、放入铅子、在药池倒入引火药，然后扳开击锤，扣动这个……扳机。”周毅激动地比划着，“燧石打火，点燃引火药，进而引燃枪管内发射药，‘砰’一声！五十步内，能轻易击穿咱们现有的铁甲！八十步仍有准头！百步之外，亦可伤敌！”
五十步破甲！这在这个普遍以弓弩、肉搏为主的冷兵器时代，无疑是颠覆性的！虽然装填繁琐，射速远不如弓弩，但其威力、射程以及……对使用者的技术要求相对较低（经过训练即可），使其具备了改变战争形态的潜力！
“走！去试验场！”林烨毫不犹豫，他需要亲眼见证。
在绝对保密的前提下，一行人悄然来到城外一处偏僻的山谷。这里已被划为军事禁区，建有简易的靶场。
黎明前的黑暗中，林烨亲自操作。他按照记忆中和周毅描述的步骤，略显生疏却准确地完成了装填。然后，他端起这支粗糙却意义非凡的燧发枪，瞄准了五十步外一个披挂着守备府制式铁甲的草人。
屏息，凝神。山谷中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荒草的细微声响。
食指扣动扳机。
“咔哒！”击锤上的燧石狠狠砸在药池盖的铁砧上，溅起一簇耀眼的火星！
“砰——！！”
一声清脆而暴烈的巨响，打破了山谷的宁静！枪口喷吐出半尺长的火焰和浓密的硝烟，巨大的后坐力撞得林烨肩膀微微一晃。
远处，那具披甲的草人胸口，赫然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破洞！铁甲如同纸糊般被撕裂，里面的草屑纷飞！
成功了！
尽管心中早有预期，但亲眼看到这跨越时代的武器展现出如此威力，林烨仍是心潮起伏。周毅和几名参与核心研制的心腹工匠，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
“好！好！好！”林烨连说三个好字，眼中精光四射，“此物，当名为‘破军壹型’！”
“破军……好名字！”周毅抚掌。
“产能如何？可能规模化制造？”林烨迅速冷静下来，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周毅收敛激动，正色道：“回大人，最难的是枪管钻孔和枪机零件的标准化。如今我们有了水力钻床和标准化模具，只要原料充足，工匠熟练度提升，每月……预计可产出三十到五十支。但成本极高，尤其是对钢材的要求和工匠的工时。”
每月三十到五十支……林烨沉吟。这个数量，远不足以装备全军，甚至不足以组建一支成建制的火枪队。但是，作为一支奇兵，作为军官的配属武器，或者用于特定任务，已然足够！
“优先保障‘破军壹型’的生产！原料不够，就让胡四海去想办法，价格不是问题！工匠不够，就从现有匠人中挑选最优秀的，倾力培养！我要你在半年内，建立起一支至少两百人的，完全装备此铳的部队！”林烨斩钉截铁。
“属下……定当竭尽全力！”周毅感到肩上责任重大，但也充满了开创历史的使命感。
就在林烨于山谷中试验新式火器，规划未来军队蓝图的同时，平凉城内，沙州商队的首领胡四海，正与马贵进行着新一批物资的交割。看着库房里堆积如山的优质镔铁、成袋的硝石硫磺、以及那些神骏的河西战马，胡四海脸上的笑容愈发真诚。
“马将军，贵部如今可是声威远播啊。”胡四海奉承道，“连兀良哈部的王子都折戟沉沙，林侯爷‘雷神’之名，怕是已传遍西域诸国了。”
马贵哈哈一笑，虽心中对朝廷旨意仍有芥蒂，但对外人，自是扬眉吐气：“胡掌柜过奖了，全赖将士用命，大人指挥若定罢了。”他话锋一转，低声道，“胡掌柜，下次交易，除了这些，大人还需要一些……懂得西域文字、地理的学者，以及……善于寻找矿脉的匠人。价钱，随你开。”
胡四海眼中精光一闪，心中对林烨的评价又上了一层楼。这位年轻的侯爷，要的不仅是货物，更是知识和人才！所图非小啊！
“马将军放心，侯爷所需，胡某定当尽力搜罗！”他满口答应，这对他而言，同样是扩大影响力和利润的好机会。
交割完毕，胡四海离开守备府，行走在平凉城的街道上。他看着井然有序的市集，精神饱满的巡逻士卒，以及远处校场上传来的震天喊杀声，再联想到朝廷那份不痛不痒的封赏旨意，心中已然明了。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这陇西，这天下的风云，怕是真要因这位年轻的林侯爷，而彻底改变了。他暗自决定，下次回沙州，定要力劝敦煌侯，加大对林烨的投资，这绝对是一笔回报难以估量的买卖。
而当林烨带着“破军壹型”成功试射的消息，仅在核心圈层小范围传达后，马贵、孙瘸子等将领在震惊之余，更是兴奋不已。他们或许还不能完全理解这种新式武器将带来的战术革命，但他们坚信，只要是林大人弄出来的东西，就一定是好东西，一定能带领他们取得更大的胜利！
一种超越对朝廷封赏的期待，基于对林烨个人能力与前瞻性眼光的绝对信任，以及对新力量的坚实信心，在这片饱经战火洗礼的土地上，更加牢固地凝聚起来。
朝廷的猜忌与掣肘，非但未能困住这条潜龙，反而如同投入炉中的薪柴，让其积蓄的力量燃烧得更加炽烈，等待着那终将到来的，风云际会，龙啸九天之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