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败退的烟尘尚未在陇西的地平线上完全消散,那场以“黑风堡惊雷”与“城下之盟”为注脚的辉煌胜利,其引发的余震,已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度,席卷了整个大胤朝堂,乃至更遥远的疆域。
洛安城,这座帝国的权力心脏,再次因林烨之名而暗流汹涌。
最初的捷报传来时,紫宸殿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斩首数千,阵斩狄酋,迫签盟约……这份战功,太过煊赫,太过扎眼,以至于让习惯了边镇小胜或败绩的衮衮诸公,一时竟有些无所适从。
御史台的弹劾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那些关于“擅启边衅”、“拥兵自重”的奏章,在铁一般的战功面前,显得苍白而可笑。就连吏部侍郎张汝贞,也暂时闭上了嘴巴,在暗中窥伺着风向。
皇帝枯瘦的手指反复摩挲着军报的边角,浑浊的眼中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光芒。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云麾将军林烨,忠勇可嘉,扬我国威……诸卿以为,当如何封赏?”
这一次,连最主张压制边将的冯保,也明智地没有立刻出声。林烨展现出的实力和潜力,已超出了简单的“猜忌”范畴。逼迫北狄签下如此城下之盟,这是自先帝朝后期以来,从未有过的边功!
枢密使杨素再次率先出列,声音洪亮,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陛下!林烨此功,堪称擎天保驾!北狄签此城下之盟,数年之内,北疆可保无虞!此乃社稷之幸!臣以为,当晋林烨为镇军大将军(正三品武散官),加太子少保衔,以示荣宠,并厚赏三军,以励士气!” 他已不再提收缴火器之事,此刻再提,无异于自取其辱。
魏允贞沉吟片刻,也出列道:“杨枢密所言甚是。林烨之功,确需重赏,以安边将之心,显陛下天恩。然,其年少位高,骤登极品,恐非……养福之道。不若在爵位上加以优容,晋其爵为‘开国郡公’,食邑增至三千户,其余赏赐从厚。至于太子少保……或可暂缓,待其再立新功,或年资稍长,再行加衔,更为稳妥。” 他依旧保持着谨慎,试图在褒奖与制衡间寻找平衡。
皇帝的目光扫过殿下众臣,最终缓缓点头:“便依魏相所言。晋林烨为陇西郡公,余赏如议。另,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
陇西郡公!丹书铁券!
这份封赏,不可谓不重。郡公已是异姓人臣极高的爵位,丹书铁券更是免死殊荣。朝堂之上,无人再敢轻易置喙。然而,这份泼天的荣耀背后,是皇帝那愈发深沉难测的目光,以及各方势力更加复杂的盘算。
当这份代表着无上荣宠的圣旨,伴随着钦差仪仗再次抵达平凉城时,引起的轰动远胜上次。军民欢腾,奔走相告,林烨的声望在陇西之地达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
然而,都督府书房内,林烨手捧那卷沉甸甸、绣着云龙纹的圣旨,以及那块冰冷坚硬的丹书铁券,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眉头微蹙。
“大人,朝廷此番封赏,可谓极致了。”周毅在一旁,语气带着欣喜,也有一丝隐忧。
“极致?”林烨轻轻放下圣旨,指尖划过铁券上冰冷的铭文,“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赏赐越重,意味着忌惮越深。这丹书铁券……”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周毅已然明白。这东西,既是护身符,在某些时候,也可能成为催命符。
“朝廷这是要把大人架在火上烤啊。”马贵哼了一声,他如今已是名副其实的将军,思维也敏锐了许多,“给了这么大的名头,却未见丝毫实权上的增加,反而更惹人眼红。”
“眼红是必然的。”林烨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校场上正在操练的、士气高昂的军队,“我们要做的,不是沉浸在虚荣中,而是将这些虚名,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力量。”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周毅,与沙州的贸易,尤其是硝石、硫磺、以及我让你清单上列出的那些特殊矿石,必须再上规模!告诉胡四海,价格不是问题,我要的是稳定和大量的供应!”
“马贵,军队整编不能停。此次大战,各营表现优劣,你与孙瘸子仔细总结。有功者擢升,不足者加强训练。另外,‘雷火营’要扩编至五百人,选拔最忠诚、最机敏的士卒,进行更严格的火器操典训练。”
“还有,”林烨看向周毅,压低了声音,“燧发枪的样品,进展如何?”
周毅脸上立刻焕发出神采:“回大人!依您所给原理,匠作营已攻克击发机构最难的部分,第一支样品已于三日前组装完成!虽仍有瑕疵,射速与精度亦待改进,但已能成功击发!此物若成,必将再次改变战场景象!”
燧发枪!终于有了实质性突破!
林烨眼中爆发出夺目的光彩。这才是他真正的依仗,是超越“震天雷”的、能够引领时代变革的利器!
“好!集中所有优势资源,全力攻关!所有参与此项目的工匠,赏银百两,其家眷给予最优待遇!但保密等级提到最高,若有泄密,株连三族!”林烨语气斩钉截铁。
“属下明白!”周毅激动地领命。
就在林烨致力于将胜利转化为更深层实力之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再次悄然来访。
依旧是夜晚,依旧是那枚云纹玉佩。来的,也依旧是那位风度翩翩的苏晏。
只是,这一次,苏晏的态度更加谦和,眼神中的赞赏也更为真诚。
“郡公爷此番大捷,真乃振聋发聩,令天下侧目。”苏晏拱手笑道,“我家主人闻之,亦抚掌赞叹,言道:‘雏凤清于老凤声’。”
“苏先生过誉。”林烨请其落座,神色平静,“侥幸取胜,赖将士用命,陛下洪福。”
苏晏微微一笑,不再绕圈子:“郡公爷可知,此番朝议,若非我家主人在暗中使力,恐怕某些人,还想在封赏上再做些文章,甚至……重启收缴火器之议。”
林烨目光一闪:“哦?那林某倒要多谢贵主人了。”
“不敢当。”苏晏摆摆手,“我家主人此举,并非施恩,而是投资。他相信,以郡公爷之能,绝不会止步于此。北狄虽暂退,然西方吐蕃近年亦不安分,南方烟瘴之地时有反复,朝廷……呵呵,积弊已深。未来能匡扶社稷、澄清玉宇者,或便在郡公这等年少英杰身上。”
他顿了顿,声音放缓,却带着更重的分量:“我家主人愿再退一步。火器之事,不再要求共享。只希望,在未来某个关键时刻,郡公爷能记得今日这份香火之情,站在……大势所趋的一边。”
不再索要火器,只求一个未来的“站队”承诺。萧家的条件,变得模糊,却也更加深远。
林烨沉默良久。萧家的能量,他再次见识到了。能在朝堂封赏这种大事上施加影响,其根基之深,远超想象。拒绝,意味着可能多一个强大的潜在敌人。答应,则如同在身上打下了一个无形的烙印。
最终,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苏先生,请回复贵主人。林某身为边将,职责在于守土安民,保境安邦。只要于国于民有利之事,林某义不容辞。至于朝堂纷争,林某无心亦无力参与。这份情谊,林某记下,他日若真到了关乎国本民生之大势,林某自有判断。”
依旧是拒绝明确站队,但语气缓和了许多,留下了回旋的余地。
苏晏深深看了林烨一眼,似乎早有所料,也不失望,反而笑道:“郡公爷自有风骨,苏某佩服。既如此,苏某便不再叨扰。临行前,再赠一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郡公爷如今已是参天大树,岿然岸堆,望善加珍重,警惕明枪暗箭。”
说罢,他起身告辞,再次消失在平凉城的夜色中。
送走苏晏,林烨独立院中,仰望星空。
功高震主,雏凤清声。
前方的路,荣耀与危机并存,愈发艰险,也……愈发广阔。
他知道,属于他的时代,正伴随着黑风堡的惊雷与手中即将成型的燧发枪,轰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