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骁走出医院大门时,天刚亮。晨雾还未散尽,街角的路灯一盏接一盏熄灭,像是被谁轻轻掐灭了火苗。他手里抱着一个铁皮箱子,边角漆面剥落,露出底下锈迹斑斑的金属,像是从旧时光里挖出来的遗物。箱体一侧刻着一串数字——0731492,他记得那是母亲住院时的病历号,也是她最后一次能叫出他名字的日子。
就在半小时前,他还站在实验室电梯里,保温杯握在右手中,水温刚好够暖手。苏婉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昨天吃的什么?”语气平淡,像例行公事,可他知道她在试探。她的目光总在他工装裤口袋停留太久,仿佛那里藏着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
电话就是那时响的。护士说周国栋抢救回来后一直喊他名字,情况不稳,必须立刻来一趟。
他没回话,只按了地下一层的按钮,脚步比电梯下降得更快。
赶到病房时,老人正举着输液架往里冲,白大褂下摆蹭着地,脚步踉跄,像一头不肯倒下的老马。看到陈骁的一刻,他喘着粗气笑了,嘴角咧开,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我签了!你的晋升报告……终于批了!”
话没说完,人就歪向墙边,靠在那里大口吸气。护士赶紧过来扶,他挥手赶开,只死死盯着陈骁:“有人想把你压一辈子。但我不能。”
陈骁没动。他的视线越过老人颤抖的手臂,落在角落那个老旧保险箱上。蓝帆布外壳已经泛白,指节处磨出了小洞,和五年前被退回简历时用的是同一个型号。那时周国栋坐在办公桌后,红笔圈住“高中”两个字,说制度不允许破例。
而现在,箱子摆在眼前,密码是母亲的病历号。
他蹲下来,手套抚过编号刻痕。这双手修过航母反应堆,拆过间谍软件,也曾在黑市交易中让三千万现金当场燃烧——只为销毁一段足以颠覆能源格局的数据密钥。可这一刻,它停在锁孔前,没有转动。
记忆突然闪回三年前某个深夜。档案室灯光昏黄,周国栋独自坐在桌前,手里捏着一封举报信。信封上写着“关于陈骁学历造假问题的实名反映”。他没拆,直接扔进铁皮桶点燃。
火光跳动,映在他脸上。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有的还燃着。门外有脚步声经过,他抬头看了一眼门缝下的光影,又低头继续烧第二封、第三封……
那天之后,陈骁的晋升申请又被驳回了七次。
原来不是打压,是挡箭。
“他们盯你太久。”周国栋靠在墙上,声音沙哑,“要是你早升上来,第一步就会被人拿去当靶子打。我得让你活着做出东西来。”
陈骁终于打开箱子。里面没有文件,只有一块旧硬盘,标签纸上写着“096型应急方案原始数据”。这是当年他提报却被列为“理论过剩、不具备实施条件”的项目,后来被悄悄归档封存。他曾用三个月时间推演完全部热力学模型,却因“缺乏实验平台”被否决。而今,这块硬盘回来了,像一枚迟来的子弹,终于找到了枪膛。
“这不是奖励。”周国栋闭着眼睛说,呼吸微弱,“是遗嘱。”
陈骁抬头。老人嘴角扬了一下,随即陷入昏睡。输液管还在滴,一滴、两滴,节奏平稳,像某种倒计时。
两名护士低声走进来收拾器械。其中一个看了眼陈骁手里的硬盘,小声问:“那位是不是就是新闻里修核潜艇的?”
另一个立刻拉她袖子:“别说了,所长交代过不准拍照。”
门关上后,病房只剩呼吸机的规律声响。窗外,第一缕阳光穿过云层,斜照进来,落在床头那张泛黄的照片上——年轻时的周国栋站在研究所门口,身旁站着一个穿工装的年轻人,手里拿着图纸,眼神明亮。那是陈骁的父亲。
他把硬盘贴胸口放进工装裤内袋,顺手摸了摸另一侧口袋。那枚冷却的核电池残片还在,边缘有点发烫,像是刚经历过什么高负荷运转。这是三年前那次事故留下的唯一证物,也是他父亲最后参与研发的原型机核心部件。当时整座实验基地封锁七十二小时,对外宣称“电力故障”,实际上是一场未遂的技术劫掠。
他站起身,把空保温杯轻轻放在窗台。杯子底部印着便利店logo,一圈咖啡渍干涸成环形,像极了某个废弃反应堆的截面图。
走廊尽头传来清洁工推车的声音。水桶晃荡,拖把搭在架子上,滴着浑浊的液体。他走过转角,电梯按钮亮了绿灯,但他没按。
楼梯间门虚掩着。
他转身走了进去。
台阶很窄,水泥墙面刷着防潮漆,一层层起皮。脚步声被吸走,只有工具箱在肩上发出轻微磕碰。走到三楼时,他停下,从裤兜掏出螺丝刀,在掌心转了一圈。刀身泛着冷光,是他亲手打磨过的,刃口能划开加密芯片封装层。
然后继续往下。
街道上已经开始热闹。早餐摊冒着蒸汽,油条在锅里翻滚,豆浆锅盖一颤一颤。一辆洒水车缓缓驶过,音乐播放着《歌唱祖国》,旋律被水柱打散,断断续续。他穿过马路,走向街角的汽修厂。
厂门半开着,里面传出电焊声,火星四溅。他没进去,而是靠在电线杆旁,拿出微型激光焊接仪检查电量。屏幕显示100%,充电指示灯刚熄灭。这仪器外表像普通手电筒,内部却集成了量子频谱校准模块,是他私下改装的成果,连研究所最新型号都未配备。
他想起昨夜实验室里的苏婉柔。她递出新保温杯时,手指微微发抖。不是累的,是紧张。一个能背诵全部核安全条例的女人,会在递杯子时犹豫三秒——因为她知道,这个杯子不会再出现在监控记录里。
而现在,周国栋用健康换来的这份“遗嘱”,正贴着他心跳的位置。
他抬头看了看天。云层裂开一道缝,阳光斜劈下来,照在工具箱的金属扣上,反出一道刺眼的光,像某种回应。
手机震动了一下。
短信来自未知号码,只有八个字:
**南海信号中断,速往港口。**
他把手机塞回裤兜,迈步向前。右手插进衣袋,再次触到那枚发烫的核电池残片——它不该发热。除非……附近有同频共振源。
快艇已经在码头等他。驾驶员戴着墨镜,没说话,只指了指驾驶舱上方的通讯器。屏幕一片雪花,频率调不到任何频道。海面平静得异常,连浪声都像是被屏蔽了。
陈骁放下工具箱,拉开拉链,取出激光焊接仪和一组改装零件。他蹲下身,开始拆解船体侧面的一个黑色接口盒。十分钟后,新的信号模块接入。屏幕上跳出一行字:
**坐标锁定:北纬18°23′,东经110°47′**
驾驶员看了眼定位,猛地踩下油门。
引擎轰鸣,快艇如离弦之箭射出港口。海风扑面而来,吹乱了陈骁额前的碎发。他坐着没动,左手握紧座椅扶手,右手仍插在裤兜里。
核电池残片越来越热。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096型方案的最后一行推导式——能量回馈闭环建立的前提,是存在一个稳定的外部激发源。而此刻,那枚残片的异常升温,意味着那个源,正在接近。
或者,已经被激活。
海平面远处,一道低沉的嗡鸣穿透风声,极轻,却带着金属共振的质感。陈骁睁开眼,望向东南方向。那里,本该是无人海域。
快艇破浪前行,身后拖出一道银白色的尾迹,像一把刀,划开了大海的表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