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如同被设定好的程序,重复而单调。生漆过滤、木胎打磨,周而复始。林子谦手上的水泡渐渐磨成了厚茧,对生漆的过敏反应也随着身体的适应(或者说麻木)而逐渐减轻,虽然偶尔接触新品相的生漆时,皮肤依旧会泛起红疹,但已不像最初那般猛烈难熬。
他依旧笨拙,效率远不及其他学徒,但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内心充满抗拒和咆哮。他开始学着观察,观察阿芜如何巧妙地运用手腕的力量让打磨更省力,观察其他学徒如何判断木纹走向以取得最佳效果,甚至观察周墨谨——观察他如何调配大漆,如何检查每一道工序,那专注而严谨的神情,仿佛手中不是冰冷的器物,而是有生命的活物。
他依然会犯错,会因手脚不够利落而被周墨谨呵斥,会被管事陈先生用算计的眼神打量,嘀咕着“浪费材料,产出太低”。但他学会了闭上嘴,低下头,将那些指责和压力,连同汗水一起,揉进无尽的重复劳作里。
这天下午,工坊里的气氛与往日略有不同。周墨谨没有安排新的打磨任务,而是将学徒们召集到工坊中央一张宽大的工作台前。台上放着几件已经上好底漆、打磨得光可鉴人,但身上带着明显裂痕的瓷器残件。
林子谦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住了。那些裂痕的走向,残片拼合的形态,让他心脏猛地一跳——博物馆里那只南宋玳瑁盏的影子,与眼前的残器隐隐重叠。
“今日,看,听,不准问,不准动手。”周墨谨言简意赅。他拿起一件裂成三片的青瓷茶盏,先用鬃刷仔细清理断口,然后取过一旁调好备用的、颜色稍深的大漆,用特制的刮刀,小心翼翼地将漆涂抹在断面上,动作轻柔而精准,如同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空气中弥漫着大漆特有的、更加深沉醇厚的气味。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周墨谨将涂好漆的碎片仔细对合,用棉线轻轻捆绑固定,然后将其置于一旁特制的、保持恒定温湿度的荫房中。
“大漆固化,需特定环境,急不得,也乱不得。”他沉声道,像是在对器物说,又像是在告诫在场的每一个人,“第一步,是‘粘合’。力要匀,心要静,对缝不容毫厘之差。”
等待了约莫一个时辰,周墨谨从荫房中取出那只茶盏,拆掉棉线。碎片已然牢固地结合为一体,但深色的漆线在青瓷表面蜿蜒,如同丑陋的伤疤。
接着,他开始了第二步。用更细的画笔,蘸取调和了细瓦灰的漆料,沿着裂缝仔细地填充、勾勒,让裂缝略微高于器物表面,形成一个平滑的、略微凸起的线条。这一步,他做得更慢,眼神锐利如鹰,确保每一笔的宽度、厚度都均匀一致。
“这是‘勾勒’,奠定金线之基。基础不牢,后续皆空。”
再次送入荫房等待。
林子谦看得入了神。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看到金缮修复的过程,远非他最初想象的“用金粉把裂缝填上”那么简单。每一步都充满了严谨的工序和对材料特性的极致把握。周墨谨那专注忘我的神态,那双布满老茧却稳如磐石的手,都透露出一种令人心折的力量。
这不仅仅是技术,更是一种仪式,一种与时间、与残缺对话的仪式。
当茶盏第二次从荫房取出时,周墨谨开始了最后一步。他用一支柔软的羊毛刷,在勾勒好的、尚未完全干透的漆线上,均匀地涂上一层透明的桐油作为粘合剂,然后打开一个巴掌大的小木盒。
盒中,是灿然生光的金粉。
周墨谨用一支细长的羽毛,极其轻巧地蘸取少量金粉,屏住呼吸,手腕悬空,轻轻将金粉抖落在涂有粘合剂的漆线上。金粉如同拥有生命般,精准地附着其上,而那些没有粘合剂的地方,则依旧保持原貌。
这一刻,工坊里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那逐渐成型的金色线条吸引了全部目光。
原本丑陋的、深色的裂缝,被这道纤细而璀璨的金线所覆盖、所升华。它不再是被掩盖的缺陷,反而成了器物上最引人注目、最独特的存在。破碎的过往与华美的重生,在这道金线上达成了奇异的和谐与平衡。
“最后一步,‘敷金’。”周墨谨放下羽毛,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金,不是用来炫耀,而是用来‘尊重’。尊重器物的生命,尊重它经历的一切,包括破碎。金缮之道,在于‘不欺’,不欺物,不欺心。”
林子谦怔怔地看着那只浴火重生的茶盏,那道金色的裂痕在他眼中无限放大。
“拥抱残缺,而非抹杀它……”
博物馆讲解员的话语,穿越了时空的阻隔,在此刻与周墨谨的“不欺之心”轰然共鸣。
他一直以为的“磨砺”,是这个世界强加于他的苦难。但直到此刻,亲眼目睹这化残缺为神奇的整个过程,他才隐约触摸到一丝背后的哲学——接受无法改变的(比如破碎,比如穿越),然后,用全部的心力与智慧,在其中创造新的价值与美感。
周墨谨的目光扫过众学徒,最后在林子谦写满震撼与了悟的脸上停顿了一瞬。
“看清楚了?”他问,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硬。
众人讷讷点头。
“看清楚了,就回去继续磨你们的木胎。”周墨谨转身,不再看那件刚刚完成的金缮作品,仿佛那只是一件寻常之物,“手不稳,心不定,连木胎都磨不好,碰金粉?那是糟蹋!”
人群散去,林子谦回到自己的工作台前,拿起一块新的木料和砂石。
“沙……沙……沙……”
打磨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他的心境已然不同。他不再觉得这工作是毫无意义的苦役。他感受着砂石与木头的摩擦,努力控制着手的稳定,追寻着那所谓的“温润气”。
他的目光偶尔会飘向荫房的方向,脑海中回闪着那道璀璨的金痕。
路,依旧漫长而艰苦。
但前方,似乎终于有了一盏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