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只被归入“合格”的木碗,像几块微不足道的石子投入死水,只在林子谦心里漾起片刻微澜,便迅速沉没在更深的疲惫与不适中。
允许用饭的学徒们沉默地走向工坊角落,那里放着几个木桶,里面是清澈见底、几乎看不到米粒的薄粥和黑乎乎的咸菜疙瘩。林子谦的肠胃早已饿得抽搐,但当他端起那只粗糙的木碗,闻到空气中依旧顽固残留的生漆气味混合着食物寡淡的味道时,一阵强烈的反胃感直冲喉头。
他强忍着喝了一口粥,味同嚼蜡。脸上的红肿在薄荷药膏效力过去后,再次爆发出剧烈的刺痒,汗水流过,更是雪上加霜。他感觉自己像个正在腐朽的木头,从皮肤到内心,都在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缓慢侵蚀。
“林子谦,你的。”
一个负责分发杂役的学徒将一叠裁剪好的粗麻布扔到他面前,语气平淡无波。“坊里规矩,自己衣物自己洗,破了自个儿补。”
林子谦看着那叠散发着汗味和漆味的脏衣服,又看了看自己布满水泡、红肿未消的双手,一股荒谬感再次涌上。在现代社会,他连袜子都用洗衣机,现在却要在这鬼地方手洗衣物?
饭后短暂的休息时间结束,周墨谨没有丝毫拖沓,新的指令已然下达——继续打磨木胎,直到完成三十之数。
夜色渐深,油灯的光芒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其他完成任务的学徒陆续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通铺休息,工坊里渐渐空旷,只剩下林子谦一人,以及角落里闭目养神、却如同监工一般的周墨谨。
“沙……沙……沙……”
砂石摩擦木头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和孤独。林子谦的手臂早已失去知觉,全凭一股不服输的意念在机械地运动。水泡磨破了,渗出的血水和木屑混在一起,每一下摩擦都带着钻心的疼。
他咬紧牙关,眼神死死盯着手中的木碗。他不再去想为什么在这里,不再去抱怨命运的不公,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一点——磨平它,光滑地磨平它。
这不是为了周墨谨,也不是为了那口馊粥,甚至不是为了所谓的“活下去”。这是一场无声的抗争,对抗这个陌生世界的压迫,对抗这具身体的脆弱,更是对抗内心深处那个即将被磨灭的、属于“林凡”的自我。
他必须证明,哪怕换了一个时空,换了一具躯壳,他依然能“做到”一些事情。
时间在疼痛和专注中悄然流逝。当最后一只木碗的碗沿在他指腹下呈现出圆润的弧度,碗身再也摸不到一丝毛刺时,他几乎虚脱地瘫坐在地,背靠着冰冷的工作台,大口喘着粗气。
汗水浸透了他的粗麻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冰凉。双手火辣辣地疼,微微颤抖着。
周墨谨不知何时睁开了眼,走到他面前,一言不发地拿起那最后几只打磨好的木碗,就着昏黄的灯光,仔细摩挲,检查。
他的手指缓慢而有力,划过碗口的弧线,探入碗底的凹处,不放过任何一点瑕疵。
良久,他将木碗放回原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了瘫坐在地的林子谦身上。那目光依旧严厉,审视,但似乎少了几分最初的绝对冰冷,多了一丝极难察觉的……考量。
“形,勉强及格。”周墨谨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依旧没什么温度,“但心,还差得远。”
他顿了顿,看着林子谦那双惨不忍睹的手,和脸上倔强未褪的神情,缓缓道:“记住,天工坊修的,不只是器物。磨木胎,磨的是你的棱角,你的心气,你的浮躁。什么时候你手里的木头有了温润气,什么时候你的心,才算真正静下来。”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内室,留下林子谦一人,和满地的木屑,以及那三十只终于“合格”的木碗。
林子谦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破损的双手,又抬头望向周墨谨消失的方向。
“磨心……”
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身体的极限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但意识深处,某个地方却仿佛被这句话轻轻触动。
这一夜,他躺在通铺上,身体的疼痛和瘙痒依旧,但脑海里反复回响的,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周墨谨那句“磨木胎,磨的是你的棱角”,以及自己在那极致专注的打磨中,获得的片刻诡异的宁静。
对抗,似乎并非只有头破血流一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