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朱允炆便知道自己距离权力的核心,又更近了一步。
于是他解下自己的披风,将其披在了祖父身上,说道:
“夜晚风寒,皇爷爷为何要在城楼上接见宋忠?”
朱元璋道:“那里楼高且空旷,除了咱们三人之外,绝不会隔墙有耳。”
东华门是宫城的东门,城下辟三座外方内圆的券门,城台上建有面阔五间,进深三间的城楼。
饶是此时的城头上晚风凛冽,没有得到皇帝允准的宋忠,也只是在城楼外恭恭敬敬地等候,不敢入内避风。
见朱元璋竟由朱允炆搀扶着走了过来,宋忠不由颇感诧异,却还是很快跪地行礼道:
“微臣叩见陛下,皇太孙殿下。”
朱元璋道:“平身。”
待得步入城楼中后,老皇帝又下令道:
“所有人都在下面候着,胆敢踏上台阶半步者,杀无赦。”
待得偌大空旷的城楼中,只剩下君臣三人后,朱元璋方才问道:
“北平的案子有结果了?”
又是北平!朱允炆心中暗道。
宋忠道:“陛下英明,杀害锦衣卫的嫌犯现已缉拿归案,不日便可押送到应天府。”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物,双手呈上道:
“这是本案的卷宗,还请圣上过目。”
朱元璋看后却许久不言,过了半晌方才说道:
“人犯宋力楠在采买皂荚的途中,偶遇满身是血,正在被追捕的冯诚。
可二人还没来得及说上话,两名锦衣卫便已随后赶到。
冯诚为了寻帮手,谎称已将《最胜神机》的所在告诉了宋力楠。
于是锦衣卫便也要将人犯捉拿归案。
宋力楠为了自保,便和冯诚联手击杀了锦衣卫,最终冯诚伤重身亡。
你不觉得,这有些太过匪夷所思了么!”
宋忠心中一凛,但却面不改色地说道:
“回禀陛下,乍一看到此案卷宗时,微臣也觉难以置信。
不过根据案发现场的痕迹,几名死者的致命伤,以及物证雁翎刀、人犯之子的口供等多方相比对,都能与宋力楠的证词相吻合。”
朱元璋不置可否,又问道:“若是朕没有记错的话,这个宋力楠,应该就是燕王前日里推荐的那个都督佥事,宋晟的亲兄弟吧?”
宋忠忙道:“圣明无过皇上。”
朱元璋先是叹了口气,随后便转头问道:“允炆,你觉得朕该如何处置此案才好?”
朱允炆躬身道:“孙儿以为,应当以这份卷宗所书来结案。”
朱元璋又问道:“你认为这个案子并无可疑之处?”
朱允炆道:“无论有没有可疑之处,都不宜再深究下去。”
朱元璋面现赞许之色,道:“但说无妨。”
受到鼓舞的朱允炆信心倍增,侃侃而谈道:
“继续追查,无外乎两种结果。
第一,便是此案虽有些离奇,但案情着实与卷宗所写一致,那么查与不查,结果也并无差别;
第二,此事如果当真与燕王府,甚至四叔本人有牵连,那事情可就真是棘手了。”
朱元璋问道:“为何棘手?”
到了此时,朱允炆已确定祖父是在试探自己,于是言辞恳切的说道:
“事涉四叔,若是处置得轻了,不免有损皇爷爷威严,毕竟被杀之人可是天子亲军锦衣卫;
然而,四叔更是您的儿子,也是孙儿的至亲叔叔,自然是万万不能从重处罚。
因此孙儿才认为,与其再查下去,莫不如就此结案,这样大家才都好收场。”
朱元璋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感叹道:
“真不愧是朕的好孙儿,方才在内花园的那番答对,朕原本还有些担心。
现下看来,是朕多虑了。”
朱允炆躬身道:“《左传》有言:虽有小忿,不废懿亲,更何况是从小看着孙儿长大的至亲叔叔。
还请皇爷爷放心,孙儿定当做到宁教叔叔们负我,也绝不会薄待了他们。
即便是日后,事情到了最坏的地步,孙儿也会设法安置,绝不敢让哪位叔叔有所损伤!”
朱元璋道:“好孩子,朕没有白让那些大儒教导你。”
顿了顿,老皇帝又问道:“那你可知,方才朕提到的《最胜神机》是何物?”
位于左顺门东侧的大本堂,不仅是皇子和功臣子弟的读书之所,更珍藏着数不胜数的古今典籍。
自从被册立为皇太孙后,朱允炆便有了查阅大本堂中各类秘辛的权限。
因此自然知晓《最胜神机》是何等珍贵之物,但在假意回想了片刻后,朱允炆便抑制住了内心的悸动。
面上如常地说道:“若是孙儿没有记错,应该是一本关于制造火器的书籍。”
朱元璋颔首道:“正是,不过这可不是寻常的火器制造书。
虽然朕未能亲眼所见,但听闻其中许多的先进火器,不仅在大明军中没有配备,而且就连资历最老的几个火器师傅,也都是闻所未闻。”
朱允炆皱眉道:“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敌人配备了这些先进的火器,咱们大明的军队就不免要吃大亏。”
朱元璋叹道:“所以朕才想要找到这本《最胜神机》,可惜苦寻多年却依然无果。
如今朕年事已高,允炆,今后这件重任,便交予你了。”
朱允炆应道:“孙儿遵命。”
说完,朱允炆又试探着问道:“皇爷爷认为此书有可能在何处,孙儿也好有个查找的方向。”
朱元璋却单刀直入的反问道:“如果就在北平,恰好为你四叔所得,又当如何?”
朱允炆想了想,才道:“孙儿以为,若是直言讨要,四叔恐怕未必肯给,咱们一家人还不免伤了和气。
故而不如抽薪止沸,从源头上解决此事便好。”
朱元璋道:“你的意思是?”
朱允炆道:“无论是再好的火器,只要离开火药,便会变成一堆破铜烂铁。
而火药的主要成分是硝石、木炭和硫磺。
尽管木炭在大明境内可以轻易获得,然而硝石和硫磺,却皆是朝廷重点管制的物资。”
朱元璋笑道:“所以只要控制好北平硝石和硫磺的数量。
那么即便燕王当真得到了《最胜神机》,甚至凭借它造出了足以睥睨天下的利器,那么依然不足为虑。”
朱允炆未能解读出祖父这个笑容的意味,心中顿感不安,躬身道:
“当然,此举也可能增加北平将士对付蒙古骑兵的难度。
若有不当之处,还请皇爷爷指摘。”
朱元璋却拍了拍孙子的肩膀,道:“大明江山后继有人,想不到允炆你真的长大了。
正所谓两害相较取其轻,比起藩王造反,动摇国家根基,这算不得什么。
毕竟你四叔虽然善用火器对付蒙古人,但却也并不完全依赖于此。
你这个法子很好,今后北平的硝石和硫磺,都按照以往的三成拨给便是。”
朱允炆不由大喜过望,躬身道:“皇爷爷圣明!”
朱元璋却问道:“允炆,你知道朕此举的用意吧?”
朱允炆忙道:“孙儿明白,您已解除了可能存在的隐患,日后孙儿绝不会再因为此事而为难四叔。”
朱元璋点了点头,道:“甚好。你先回去吧,朕和宋指挥使还有些事要交待。”
朱允炆心中一动,却并没有多言,还是老老实实地退了下去。
待其走后,朱元璋沉声吩咐道:“宋忠,立即向北平加派两倍的锦衣卫,严密监视燕王。
若发现丝毫异动,立即上报;
同时密令晋王,让他以东胜屯牧为由,率麾下精兵驻扎在宣府一带,严防燕王作乱。”
宋忠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个方才还在慈眉善目宽慰孙子,告诉其不必担忧的老皇帝,竟然下了这样的命令。
因此他虽然连忙躬身称是,却还是未能掩饰住自己的惊讶之色。
朱元璋看在眼里,问道:“你认为没有必要?”
宋忠忙道:“微臣不敢,微臣只是不清楚,陛下是如何得知《最胜神机》,已落入了燕王殿下之手?”
朱元璋有些不悦道:“朕并非神仙,又怎会知道?
但根据过往这些事来推断,这种可能性很大,又如何能不早做防备?
皇太孙年轻识浅也就罢了,你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怎么也这般没见识,竟连这些事情都看不透。
朕如何能放心地让你辅佐允炆。”
宋忠慌忙伏地道:“臣无能,还请陛下赐罪!”
朱元璋摆了摆手,叹道:“罢了,日后学聪明些便是。”
待对方起身后,朱元璋又道:“你且去吧,让王景弘带笔墨上来。”
这日午后,病情大好的咸宁郡主,又服用了张升益气养血的八珍汤,不仅精神不再萎靡,就连原本苍白的面庞上,也有了一丝血色。
张子苓道:“郡主身上的厚痂,有些痂皮已开始脱落,看来再过上两日,便可以彻底痊愈了。”
咸宁郡主道:“这些时日来,真是多亏姐姐的照料了。”
张子苓忙道:“能在近前照顾郡主,实是民女天大的福分。”
咸宁郡主握住了张子苓的手,诚恳地说道:
“姐姐不必客气,此番若是没有你和张大夫,我这条性命都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
张子苓道:“郡主吉人自有天相,而且救治郡主,也都是三哥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