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这一幕,心里怪怪的,很不是滋味。他俩差着好几十岁呢,这是老年人该干的事?突然,老吊头熄了车,点上一根烟卷,狠吸了一口,砸吧砸吧嘴,然后推开车门,下了车,将三蹦子那薄铁皮做的车门用力一甩,径直朝李明华老师走去。
那三个男学生起先不知道,待见到身旁突然多了一个黝黑的老头儿时,神情中都带上了掩饰不住的诧异。李明华老师明显慌乱了,手足无措的样子,让人很难联想到她就是平日里那个严厉至极不苟言笑的李老师,倒像一只受惊的小猫。
老吊头走过去就跟李明华说起了话,那天他的声音居然没有以前那么洪亮,我还是没有听清他俩之间的对话,但心头却抑制不住的怦怦直跳,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
“小闺女,你在这个学校当老师?”老吊头的音色还是跟从前那样沙哑,还是那个公鸭嗓儿。
我的关注点不在这上面,而是他叫李明华小闺女。李明华老师当然比他年轻,但也有三十岁了,都有个上幼儿园的儿子了,怎能还是小闺女?不过,细细一想也有些道理,如果老吊头的儿子没有送人的话,他现在应该早就当爷爷了。
“嗯嗯。”这么软软糯糯的声音居然发自李明华老师口中,若非亲耳听见,倒觉得有些离奇荒诞了。
“我认识你,你还记得吗?小闺女,你买过我的菜哩。”
“哦,是么。”像是回答,也像是否定。
“你不记得?我就在集上卖菜的,前些日子,你买过我的菜,对不对,小姑娘?”
“哦,是呀,我说看着您眼熟呢。”
“小姑娘,这是放学了吗?”
“哦,没有,我没有课,就下班了。”
“今天我去路口卖菜了,你是不知道呀,今天路口卖东西的人真多,我差一点就没摊位了。”
“哦,路口那里就是人挺多的。”
“小美女,告诉你个事儿,就在差不多一个小时前吧,路口那里出车祸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被一辆大卡车撞了,飞出十好几米远,流了很多血。倒是很快就去了救护车,不过我感觉是凶多吉少了。你想呀,那妇女的一条腿都挂在了树上。她刚跌在地上时,听附近的人说,她说了句‘我的腿怎么在树上?’站起来就跑。你想,她还能跑么,又跌在地上,就再也没起来。”
老吊头真是健谈,一句接一句的,滔滔不绝于耳。我心想你跟人家很熟么,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呀。李明华老师也只尴尬的笑了几声,并没说什么。老吊头叉着腰,“对了,小美女,我叫你小美女,是小姑娘大美女的意思,你可别生气呀。”
“没,没有,不是,不是美女。”李明华脸上红红的,像是发着高烧,声音却小了很多,我差点就没听清。
“美女老师,我今天还剩了不少菜,很新鲜的。嗯,你买过我的菜,算是我的老顾客了,我给你便宜一些。来,你来看看!”
“哦,不用,不用了。”
“你看你这小姑娘,忒不实在,还有好几种菜,黄瓜西红柿都有,都很新鲜的。”
“我知道,大爷,但是……”
“美女老师,你平时就不炒菜么,炒菜不得买?买菜不得花钱?咱家地里种着,还花那个冤枉钱干吗?都很新鲜,你放心吃行了,我给你很实惠的价格,我不骗你的。来,哎呀,你过来看看,实在不买我也不能强迫你呀,是不是?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我怎能强迫你呢,对吧?”
“大爷,这……”
“哎呀,你快过来看看,快点!”说着,老吊头就拉起了李明华扶着车把的一只手,看着老吊头也没用多大的力气,李明华老师就一个趔趄,险些从踏板摩托上摔下来。她坐稳身子,红着脸冲那三个男学生摆摆手,“好了,也快上课了,嗯,你们回去吧。”
“老师,那……那我们回去?”其中一个干巴黑瘦的学生看看老吊头,又看看李老师,好似有些不舍。
“嗯,回去吧。”
那三个男学生也只能回去,那个黑瘦的小男孩边走还边回头张望。看他那一副心事忡忡又依依不舍的样子,我真恨不得扑过去将他摁倒在地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打他一个鼻青脸肿,打他一个生活不能自理,但我还是控制住了。
那三个男学生很快就进了校园,但我没进,还是站在那里。我的潜意识告诉我,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一些我不愿见到但发生之后我又忍不住想看的画面,看到李明华老师跟着老吊头走到那辆三蹦子旁边时,我心跳如雷,口干舌燥。
他二人站立的位置正好是我的对面,老吊头给李明华介绍着车兜里的蔬菜,李明华红着脸不住点头,却没见她红红的嘴唇翕合。她只要抬眼一看,就能看见对面五六米远的我,但她没有看。这件事很多同学都是目击者,或者说是在场更恰当。李明华的眼睛里只有老吊头,根本就没往四周看,可能她认为都是些半大孩子,他们知道些什么。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
老吊头说着话,突然拿起一个西红柿在李明华眼前晃了晃,放下,再拿起一把芹菜在她面前晃了晃,又放下,再拿起一根黄瓜,在她面前晃荡,却一时没放下。
我清楚地看见,那根有些弯曲的碧油油的黄瓜,且浑身长满碧绿的小疙瘩,小疙瘩上还有毛茸茸的小刺,黄瓜顶端还开着一朵小黄花,已有些枯萎。
我虽没经历过多少事,但因了二狗的缘故,也知道一些比较隐秘的小事,抑或一些小情趣。当我看到这根嫩黄瓜在李明华老师面前晃悠,距离她的红唇只有几公分时,似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直觉一股热气从脚底升起,如同一道电流,直冲脑际,脑海里嗡的一声,变得空空荡荡,同时伴有瞬时的眩晕感,全身热血如沸,也一下蓬勃了生机。
我刚想走近几步,看个仔细,却见门卫室的老大爷正看着我,眼神颇有些复杂,有些玩味,也有些诧异。其实,这老大爷并不是一下看到了我,想是他要出来,走到门口就发现了我。他也只是看了我一眼,但瞬时又转过头来。
他定是认出了我,这才几天光景呀,他当然不会忘记。因为那天晚自习过后,这大门口只有我一个人,也只有我一个人带着袁小花去了不远处的那片小树林,那条小河边。其实,并不是我领袁小花去的,而是我俩说着话,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小河边,感觉更像是袁小花带我去的。不过,以这老大爷的视角,当然无法分辨。我只是有些想不通,难道我的长相如此有辨识度,当时黑灯瞎火的,他能看得清?过了这好几天,他怎么就还没忘掉,老年人不是都有些健忘吗?
这不是记性的问题,而是性质。试想,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一个半大男孩领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去了一片小树林,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这又是多么惊世骇俗,难怪那老大爷记性如此之好!
想到这件事,再看见那老大爷的眼神,我直是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其实,不用地缝,我完全可以跑开,眼不见心不烦。但李明华老师和老吊头还在大街上,还没分开呢,我怎能一走了之,我的好奇心也不允许我这么做。
我下意识地走出几步,又硬生生刹住了势子,一时间,有种“骑虎难下,左右为难”之感。就在这时,叮铃铃,今天最后一节课的预备铃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