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助理的到来像一场没有结果的寒流,虽然暂时退去,却在时瑾年心中留下了经久不散的冻土。他变得比之前更加沉默,眉宇间凝结的阴郁浓得化不开,仿佛时刻在等待着另一只靴子落下。
他知道,父亲的触角既然能伸到这里,就绝不会轻易收回。
果然,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残阳如血,将群山和破旧的校舍染上一层悲壮的橘红色。
时瑾年放在枕下的、几乎与外界断绝联系的备用卫星电话,发出了沉闷而持久的震动。那声音像毒蛇的嘶鸣,钻进他的耳膜。
他走到学校后方那片僻静的山崖边,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山谷,接通了电话。
“玩够了吗?” 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冰冷、威严,没有任何属于父亲的温度,正是时锋本人。他甚至没有一句寒暄,直接切入了主题,像在处理一桩亟待解决的商务谈判。
时瑾年握紧电话,指节泛白,山风吹拂着他的头发,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重。“我在做我认为有意义的事。”他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抵抗。
“意义?”时锋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嘲讽,“你的意义,就是待在那种穷乡僻壤,陪着那些泥腿子孩子,玩过家家的游戏?时瑾年,你太让我失望了。”
时瑾年闭了闭眼,没有反驳。他知道,在父亲的价值体系里,任何无法带来实际利益、无法巩固家族地位的行为,都是毫无意义的。
电话那头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又像是刻意营造压迫感。然后,时锋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向时瑾年最脆弱的防线。
“我查过了。那个叫苏念的女孩,眼睛的问题,很麻烦。”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份财报数据,“进行性角膜病变,视力衰退不可逆。目前来看,除非进行角膜移植,否则,失明只是时间问题。”
时瑾年的呼吸骤然停滞,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弯下腰。他没想到,父亲的动作这么快,这么狠,直接瞄准了他最在意、也最无力保护的软肋。苏念……那个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眼调色的女孩,那个色彩就是她全世界的女孩……失明?这两个字像最恶毒的诅咒,让他遍体生寒。
“国内正规角膜库的资源,你应该清楚,排队等待的时间,是以年计算的。而且,适配性也是问题。”时锋不紧不慢地继续说着,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在收网前欣赏着猎物的挣扎,“不过,只要你点头,回来,履行你作为时家继承人应尽的职责,安心准备与陈家的婚事……我可以动用一切资源,在最短时间内,为她找到最合适的、最高质量的角膜,确保她重见光明。”
他用最平静的语气,抛出了最残酷的交易。
“用你的自由,换她的光明。”时锋最后总结道,话语里的算计冰冷刺骨,“这笔交易,对你而言,很划算。毕竟,你那所谓的自由,虚无缥缈。而她的眼睛,可是实实在在的。”
山风在耳边呼啸,时瑾年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寂静无声。他站在那里,身体僵硬,血液仿佛都凝固了。父亲的话,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来回切割。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边缘,无数个关于苏念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汹涌地扑向他的脑海,带着鲜明的色彩和温度,与他此刻身处的冰冷现实形成惨烈的对比。
他想起初遇时,画室里她微微蹙眉,对着那幅《城市记忆》反复调整一处灰色的样子,那份对色彩的极致执着,让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他想起她闭着眼,让他的音乐引导画笔,在画布上挥洒出连他都为之震撼的情感张力时,那份全然的信任与艺术上的共鸣。
他想起她因为许茜那个灾难性的荧光腰包,崩溃地把脸埋进枕头,嘟囔着“视觉噪音”时,那难得流露的、带着娇憨的抱怨。
他想起艺术节后台,她找到他,眼神清亮而坚定地说“不要为我放弃你自己”时,那份通透的理解与勇敢。
他想起星夜下,她提及童年黑暗中那段不成调的口琴声是她唯一的光时,那侧脸上淡淡的、却直击他灵魂的忧伤与怀念。
他更想起在这里,在这片土地上,她教孩子们用泥土创造“触觉雕塑”时,那温柔而充满生命力的侧影;想起她视力模糊、画笔滑落时,那瞬间的脆弱与无助……
每一个回忆都像一颗珍珠,串联起来,是他灰暗人生中唯一璀璨夺目的珍宝。她的笑容,她的专注,她的坚韧,她的才华,她偶尔的迷糊和小脾气……她的一切,都如此真实而美好,是他心甘情愿想要用一切去守护的存在。
他珍视苏念,胜过珍视自己的音乐,甚至胜过珍视这来之不易的自由呼吸。他愿意为她付出一切,可偏偏,父亲要他付出的,是埋葬真正的自我,是亲手折断自己的翅膀,是回到那个镀金的牢笼,去换取她本该拥有的、看见这个五彩世界的权利。这等于要他亲手玷污那份他视若珍宝的美好。
这哪里是交易?这分明是挟持,是用他最爱的人的未来,对他进行的最卑劣的绑架,是要他用自己的灵魂作为祭品。
“你……”时瑾年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深深的无力感,“你怎么能……” 怎么能如此轻描淡写地,将一个人最珍贵的梦想与天赋,当作谈判的筹码?怎么能如此冷酷地,将他心中最圣洁的感情,践踏在利益的泥沼里?
“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时锋打断了他,不容置疑地下了最后通牒,“三天后,我要看到你出现在我面前。否则,不仅角膜的事情就此作罢,我还会确保,没有任何医疗机构,会接收她这个‘麻烦’的病人。你应该相信,我有这个能力。”
“嘟…嘟…嘟…”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只剩下忙音在时瑾年耳边空洞地回响。他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久久未动,仿佛化作了一尊绝望的雕塑,立在血色残阳下的山崖边。手中的卫星电话变得无比沉重,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伤了他的掌心,也烙在了他的灵魂上。
脑海中那些鲜活的、温暖的回忆,与父亲冰冷残酷的话语交织碰撞,形成一种近乎撕裂的痛苦。一边是他渴望守护的全部美好,一边是他必须坠入的永恒黑暗。他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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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山泉小学却因为唐栀的存在,洋溢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充满烟火气的热闹。
唐栀的直播间,因为持续记录真实的支教生活、展现山区风土人情,以及她那独树一帜、妙语连珠的“山区砍价”系列,从老乡的土鸡蛋讲到阿婆的手绣鞋垫,人气一路飙升,粉丝数量暴涨。
她镜头下的世界,既有孩子们纯真无邪的笑脸,也有大山壮丽而艰苦的生存环境,更有她本人那种在任何土壤里都能扎根生长的顽强生命力,吸引了大批观众的喜爱和打赏。
这天,她刚刚结束一场在镇子集市上的直播,用极低的价格为学校“团购”了一批瑕疵处理的作业本和铅笔。她兴高采烈地抱着战利品回到学校,像个凯旋的将军。
“孩子们!快来看唐栀姐姐给你们带什么好东西来啦!”她招呼着正在操场上玩耍的学生们。
孩子们欢呼着围拢过来,看着那些崭新的文具,眼睛里闪烁着惊喜的光芒。唐栀看着他们开心的样子,自己也笑得合不拢嘴,内心充满了成就感。她用直播赚来的钱,给孩子们买了新书包、新球拍,甚至还联系了外面的朋友,准备捐建一个小型的图书角。
她完全沉浸在帮助他人和事业成功的双重喜悦中,丝毫不知道,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在那片寂静的山崖上,一场决定着她好姐妹苏念未来命运的风暴,已经悄然降临,冰冷的协议如同乌云般层层压顶。
她看到的,是孩子们因为新文具而绽放的笑脸;她看不到的,是时瑾年内心正在经历的天人交战,以及苏念那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摆上冰冷谈判桌的、岌岌可危的光明。
而那片光明,恰恰是能够映照出所有这些美好笑颜的、最珍贵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