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三月清晨。
薄雾缠山,像一条扯不断的白绫。林家后院的竹棚下,却已有"唰——唰——"的劈柴声传出。
小林逸踮脚立在木墩旁,手里握着一柄尺长的钝刀,正努力把青冈木劈成均匀薄片。每劈一下,他都鼓着腮帮,眉心锁成川字,像在同木头较劲。
林远山负手站在廊下,目光看似随意,实则每一分力道、每一次呼吸,都收入眼底。
"腿略分,肩下沉,刀走中线。"他淡淡开口。
林逸立刻调整姿势,刀锋顺势落下,"啪"一声脆响,木片两分,比先前整齐许多。
孩子咧嘴,抬头求表扬,却只听见父亲一句极轻的"尚可",外加转身时嘴角那抹藏不住的笑。
午后,山溪潺潺。
林逸脱了草鞋,裤管卷到膝盖,猫腰站在水里,双手张开如钳,猛地一合——
"抓住了!"他欢呼举起一尾白鲢,鱼鳞在阳光下闪出银辉。
岸边,苏瑶——隔壁猎户家的女娃——拍掌叫好。她比林逸小半岁,胆子却大,常常偷偷溜来找他玩。
"阿逸哥,你爹说你是'剑骨天成',那你将来要当大侠咯?"
林逸把鱼扔进竹篓,挠头傻笑:"我连木剑都没摸过呢。"
话音未落,一道灰影从溪对岸掠过,像风,却带起水面几圈涟漪。
两个孩子抬头,只看见密林摇晃,哪还有影子?
林逸心里莫名"咯噔"一下,那感觉,就像夜里做噩梦时,被谁从窗缝里盯着。
月圆夜,主屋灯火早熄。
林逸却蹑手蹑脚摸到后院柴房,从稻草堆里抽出一截削好的柳木枝,比剑长度略短,没有开锋。
他深吸一口气,闭眼回想白日偷看的父亲练剑:起手"迎客松",转式"落霞归"……
木枝划破空气,发出低低呜声。
一招未完,"啪"地打在自己小腿,疼得他直抽气。
"蠢材。"窗外忽传一声笑,低低的,像老鸹叫。
林逸吓得差点坐地,推窗望去,院中月光如水,却空无一人。
只有风卷起几片梨花瓣,在地面旋出小小漩涡。
那一瞬,他仿佛看见漩涡深处,晃过一双惨白的眼珠,再眨眼,只剩黑沉沉的夜。
腊月,山雪封门。
林远山罕见地喝了几杯自酿高粱,脸色微酡,把林逸唤到跟前。"小子,你每日劈柴三千,可知为何?"
"打基础!"林逸脆声答。
"基础之后呢?"
孩子愣住。
父亲抬手,两指并拢,随意一划——
三丈外,油灯芯"嗤"地断成两截,火苗却未落,依旧燃在指尖凝住的气劲上。
林逸瞪大眼。
"剑道之极,摘叶飞花,皆可断江。"林远山收回手,灯火晃了晃,终熄灭,"但你记住,握剑之前,先问自心:为何拔剑。"
雪光透窗,映得父亲半张脸刀削般冷峻。
林逸呐呐重复:"为何拔剑……"
他尚不懂,却将这句话一字字刻进骨缝。
同一夜,灶房。
林母捂着口鼻,把最后一味暗红药粉撒进翻滚的汤锅。
苦涩霎时弥漫。
"真要让孩子喝?他不过五岁。"她声音发颤。
林远山沉默,把掌心那枚月形玉佩捏得发白:"那道印,今晚颜色又深了。若不引药,恐压不住'它'。"
药汤盛入粗瓷碗,黑里透红,像掺了锈铁水。
林逸被唤来,只问一句:"喝了能变强吗?"
得到肯定,他捧碗便咕咚咕咚咽下,苦得眉毛打结,却不掉一滴泪。
母亲心疼地替他擦嘴,却发现孩子眼角余光——
那抹月痕,在灯火下闪出幽幽蓝辉,像活物游走皮肤。
转年初春,村外突现狼灾。
月晦夜,十几双绿眼围村,婴儿啼哭与犬吠混作一团。
猎户们举火把,箭矢却射不穿狂躁狼影。
林远山提剑出门,再归来时,血染青衫,村口横尸十余匹巨狼,皆一剑封喉。
众人欢呼,却无人注意,最后倒下的那头白狼额心,嵌着一道弯月形血口,与林逸胸口的印记,如出一辙。
当夜,林逸做了一个梦:
自己站在漆黑荒原,白狼王垂首哀鸣,化作黑烟消散,烟里浮出一张戴铁面的脸,对他伸手——
"来,把骨血还给我。"
孩子惊醒,摸向胸口,月痕火烫。
窗外,村道尽头,一道高瘦黑影拄拐而立,仰头对月,发出无声而阴冷的笑。
第二日,晨雾未散,林家桌上一封无字信。
林远山拆阅,指尖微颤,信纸空白,只压了一枚小小铁叶——
薄如蝉翼,边缘却锋利得割破他指腹。
血珠滴在桌面,排成弯月形。
林逸踮脚偷看,被父亲一把拢进怀里,抱得生疼。
他听见父亲低声,像对自己说,又像对远方:
"该来的,终要来。"
山风吹开屋门,雾涌进来,裹住父子俩。
雾深处,似有铁链拖地声,缓缓逼近。
孩子攥紧拳头,第一次清晰感到——
这桃源般的山村,已罩上血与剑的暗影。
而他的童年,将在下一声铁链撞击里,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