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慕是办过颖州案的人,他能不知道儿童拐卖有多可怕吗?
现在自打儿子到他手上,他两只眼睛恨不得一只眼睛看儿子,一只眼睛看老婆,生怕哪个隐藏人贩子给他偷了。
人贩子娄玉便在这样的防守下铩羽而归。
然后后知后觉,慕王不是独眼龙么?
另一只眼睛复明了?
“娄玉留下照顾皇后,陛下要领军回元。”娄戈月如此安排着,分毫没有问元慕的意思。“孩子也留下。”
元慕无视,抱着孩子坐在床边,一步不移。
窗外是席地而坐的僧兵,装得好样子,都在为新生孩子念经祈福。
元慕看得出人数少了不少,想来娄戈月也醒过味来,觉得他不会好好配合,明着将所有僧兵运出去已经不能了。
娄戈月上前,“是皇子么?”
元慕不给他看,“是公主。”
但听得一阵马蹄声,接着院内似乎喧闹起来。
娄戈月神色不变,只将刀舞向床上尚昏迷的阙罗,元慕单手拿刀将之格开。
娄玉领会父亲之意,拔剑攻向床上。
元慕关心则乱,襁褓被娄戈月挑了去,娄玉被刀砍伤在地。
“你放了我的孩子,我也放过她。”元慕劝娄戈月互放人质。
娄戈月最想得到的就是听话的正统皇帝,现今终于得到了,还能放手么?
他只多看一眼娄玉,就道,“又非亲生…你自便吧。”
说罢便要走。
元慕哪能叫他跑了?将娄玉踹到门边就来抢孩子。
圣阙罗悠悠转醒,看到一幅凌乱至极的图景。
她爹和她哥从窗子里爬进来,看她独自在床,骂道:“元慕那小子呢?竟让你一人在此!”
“他卷进谋反,竟还要连累你…”
她脑子尚未恢复,但眼睛还是好的。
她定定看向门边晕过去的娄玉,目光又定在门外打斗的两个人。
然后死命拽自己亲爹和亲哥衣服,“快!快派人去帮元慕!”
“那老头偷孩子,他们抢孩子!”
惠王父子这才发现阙罗的肚子好似小了点,所以已经生了?
孩子呢?
被偷了?被抢了?
这个世道怎么了?欺人太甚吧!都敢抢他们家的外孙了?!
就这么不把惠王府看在眼里吗?!
二十年前抢世子,二十年后抢世子外甥?
惠王与世子深觉被打脸,立马叫人去把抢孩子的老头围了。
襁褓被长枪挑回元慕手里,娄戈月总算被押下,昨夜今日倒真是有惊无险。
但惠王见着那长枪的枪尖滑下襁褓,襁褓又被划破,初生孩子就穿了个肚兜被抛出来被元慕接住……这,这也太吓人了。
“父王!”
圣湛赶忙扶住惠王,“父王怎么忽然腿软了?”
何止腿软,惠王的心跳得都不像自己的了。
一夕之间,他们家又被栽上莫须有的“谋反”罪了!
这也罢了,与慕王结亲,他早有被冤枉的准备。
可这偷孩子抢孩子…还把襁褓放在枪尖上争来夺去!
他的心脏受不了。
“慕王,你还需进宫解释私出宫城一事。”贺宴开陡然见这偷抢孩子的一幕,觉得慕王不至于是被元国余孽放弃,转而要奉慕王之子为帝吧?
这……
还真是孩子有用府无用,要傀儡正统不要君王啊。
惠王平复一会儿,早料到一般,“那公主与孩子,总能带回惠王府吧?”
贺宴开回道,“公主早产,孩儿又受惊,不妨住进宫里由太医调理。”
王爵人家,哪里使唤不得太医?
还非要去宫里住着……
惠王更觉此事凶险,这女儿嫁得不好。
但这婚事又是赐婚,本不是他做主,就更是含怨。
怨恨君王,怨恨元慕身世,到最后还是怨恨自己无权,只能看着上位者摆弄他们一家子的命……
“本王也跟着一起去。”
这回贺宴开倒是没挡回来,只催元慕快行,留下一队人护卫女眷,在后慢行即是。
圣湛本陪在嘉和公主身边,但贺宴开却又点名,叫他与元慕一起。
惠王被派去看孩子,他的眉头越皱越深,对着新生的孩子也笑不出来。
圣心难测。
但是为什么,明明是元慕之事,却叫圣湛一同面圣?
那报信的是圣湛不错,但也向宫中禀明了,不至于再去言明一番……
难道今上不信?
难道今上以为是慕王府与惠王府联合起来反叛?
令贺宴开带兵前来不过是来确认真假,好一网打尽?
他越想越是心惊,怀中孩子都哭了起来。
惠王更是悲戚,下了马车,见洛水汤汤,此处,倒是宽广大川,有丹鹤清唳,飞出茂林。
川水何其清澈,奔流之下,卷携冰凌残雪,漫过解冻的黑土青苔,依旧那样洁净,击浪冲石,飞沫洒脱。
他们一家从来如这洛水,清清白白。
却要受猜疑,被诟病,栽赃,诬陷!
“洛水无罪,你与我又何曾有罪?”他对怀里的外孙道,“君心难测,如洛水之势,或南或北。”
“臣唯守正,就如洛水之洁,便是泥沙俱下,也得宽慰自己,想想初来天山雪,是那样清而白。”
“父王,”他转头,他女儿似乎听了很久不想听了一般,揭开车帘对他道,“你外孙不是神童,听不懂。”
惠王:“……”
“还有,这多大点事,瞧你吓成那样。”嘉和公主打了个哈欠,“回宫说清楚不就好了,您要是忍不住操心,那还不如给孩子取个名字呢。”
惠王心想女儿女婿都这样了,自己是该要替外孙多操心。
“那就叫元洛吧。”
“元洛?”嘉和公主念了一遍,轻笑,“好啊,洛水永是洛水,惠王府,慕王府,也永为太渊之臣。”
“洛水若有神灵,也该看得见我们的清白。”
太渊帝若一如既往,真是治世明君,也当知道他们清白。
洛水蜿蜒,在朝阙境内流经数十里。
当看不见洛水时,便是进了皇城。
嘉和公主与惠王,马上就知道在太渊帝眼中他们两府清清白白。
因为刚入皇城,就看见睿王府被大理寺的官兵围了。
贺宴开笑道,“这事本不该现在声张,但是慎独将军正是陛下跟前红人,于是本将就逾越一二,惠王看了也好安安心。”
惠王差点又撅过去。
“你…你这是让本王安心?”
这任谁看了不是杀鸡儆猴?不对,他是清白的,他有什么好被“儆猴”的?
“陛下若是不放心两府,还用得着这般周折?”
贺宴开宽慰他们,解释了还不如不解释,“现下都安心了吧?”
惠王:“……”
他忍不住问,“为何睿王府…”
后半句他又吞回去,转过身去看车壁。
跟现在的年轻掌权将军说话能被吓死。
贺宴开笑笑不说话。
还能因为什么?
因为不清白。
太渊六年的东都之事,天下谁人不知其严重。
但其中内情,又都说不出个确切。
有关谋逆大案,又都生怕因为口中舌头丢了项上人头。便只能一味渲染官府抓人时候的惊险震动,说那睿王的女婿,永宁郡主的夫婿,是如何从狗洞里爬出去,还没开始逃窜,就被大理寺的官差拿绳子捆了。
那头上的紫玉簪子都跌折断了,素白面皮沾上灰和血,哪里还有个郡马的贵族样子?
倒像是个…
“哈哈哈,倒像是个南风馆里的官人,那从前的大理寺卿不就是养了个小倌儿么?照文斐那性子,让他求饶就能少受罪,他说不定立马跪下哈哈……”
“还郡马呢,连累得郡主都不是郡主了,睿王府也是倒了八辈…呃,嗯他一家倒了血霉。”
那人定是想到睿王往上倒个一代就是上皇的亲爹明景帝…
“也不知旧事究竟如何…”有个书童装扮的男子牵着马,看睿王府所在的兴庆坊聚的一堆闲人,“但这条街巷竟都没落。”
原先也是达官贵人集聚之处,但三年间搬的搬,走的走,稍微显贵都对此讳莫如深……若是被判了罪也罢,豪宅合该赏给功臣,换个主人而已。
但偏偏人押在大理寺,押了三年。
马上的人看睿王府的门楣斑驳,倒是不慨叹,只道,“文斐牵连永宁郡主,合情合理,那其他郡主呢?”
那书童好似先打探了不少,道,“其他郡主都出嫁了,宁王妃,汉王妃,晞王妃…哦,好似那文郡马,睿王世子都不是最要紧的,是这晞王妃被夫婿牵连,这才害了一家。”
蔺高雪回京述职,已是睽违六年。
在元国听的流传之语,与现在的闲言猜测,到底还有出入。
东都,一如既往地将罪加在女子之身。
说永宁郡主与晞王妃害了睿王府,在他看来,分明是睿王教子不善,才惹得全家下狱。
“那位小郡主呢?”
书童想了想,“哦,那位偏妃生的小郡主啊…她也在大理寺呢。”
蔺高雪又听他道,“真是可怜,好似那年也才十五岁吧。”
“本来那位偏妃富有猗楼,小郡主成婚的话,猗楼也是要做陪嫁的,偏偏现今人在狱里,猗楼想必也如这王府一般,衰败沉沦了吧。”
东都的猗楼,一向为王公贵胄所推崇。
有卫国的甜酒做佐食,吴国的绸缎为隔帘,美胡姬,俊少年,胡旋舞剑器,六幺奏丝弦。
陈国画山水,花鸟跃笔墨,或雅或奢,总是京城人最喜欢的销金处。
慕王与安王便常去,还在那里办过生辰宴会,算是开了个先例。
自后,四族的年轻人也愿在猗楼办宴会,虽是让长辈皱了眉,但到底是都做成了。
就像他堂弟与时家四姑娘的婚事便在猗楼,后来又与时家联姻,也在猗楼。
蔺高雪记得胡姬旋舞的珠帘后,有个小姑娘伏案拨弄着占了一整个桌案的算盘。
“等我能算好账了就让娘亲把猗楼送给我,才不要等什么出嫁呢!”
那小姑娘撂下账本,想来是算得很满意。
然后从算盘下拿出本画着胖狐狸的画册来,看得津津有味。
看得他都想去书铺寻一寻这本画册,真的有那样好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