痒。
钻心蚀骨的痒。
林子谦躺在通铺坚硬的木板上，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蚂蚁窝。脸上、脖子上，凡是沾染过生漆的地方，此刻都肿起了大片大片的红疹，灼热伴随着剧烈的刺痒，一波接着一波，永无止境。他不敢用力抓，只能用指甲死死抠着身下的草席，试图用另一种疼痛来转移这非人的折磨。
工坊里鼾声四起，其他学徒在一天的疲惫后早已沉入梦乡。只有他，在黑暗中瞪大着双眼，感受着每一秒的煎熬。空气里依旧弥漫着那股淡淡的、如今已让他心生恐惧的生漆味。
“林子谦……”一个极细微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他猛地一颤，侧过头，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到阿芜不知何时蹲在了他铺位旁，手里拿着一个小陶罐。
“别出声，”阿芜把手指竖在唇边，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这是我偷偷找灶房大娘要的薄荷油，混了点草药，抹上能止痒。”她小心翼翼地挖出一点墨绿色的膏体，示意林子谦凑近。
一股清凉的、带着强烈薄荷气息的味道钻入鼻腔，暂时压过了那令人作呕的漆味。林子谦迟疑了一下，还是微微抬起头，让她将药膏轻轻涂抹在红肿的皮肤上。
冰凉的触感瞬间覆盖了灼热，那要命的刺痒竟然真的缓解了不少。林子谦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几乎要虚脱。
“谢谢……”他哑着嗓子，用气声说道。这是他在这个世界，第一次主动对人开口。
阿芜摇摇头，快速收起小陶罐，低声道：“刚开始都这样，熬过去就好了。周师傅……他也是这么过来的。”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你白天过滤生漆的样子，太生疏了，像是……从来没做过一样。”
林子谦心中猛地一凛。这具身体的原主，显然是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的学徒，而自己白天那完全外行的表现，恐怕已经引起了怀疑。他不敢接话，只能含糊地“嗯”了一声。
阿芜似乎也没指望他回答，只是小声嘱咐：“明天还要打磨木胎，周师傅要求很严，棱角必须磨圆，表面要像玉一样光滑，一点毛刺都不能有。你……小心些。”说完，她像一只灵巧的猫儿，悄无声息地溜回了自己的铺位。
林子谦躺在那里，脸上的清凉感持续发挥着作用，身体的折磨稍减，但心里的波澜却愈发汹涌。阿芜的善意如同黑夜里的微光，让他感受到一丝慰藉，但她无意中点出的破绽，又像一柄悬在头顶的利剑。
原主“林子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自己顶替了他的身份，会不会很快被拆穿？拆穿之后呢？
未知的恐惧比身体的痛苦更让人窒息。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沉重的钟声便将所有人唤醒。
周墨谨如同一个精准的计时器，已经站在了工坊中央。他没有过问林子谦脸上依旧明显的红肿，仿佛那只是再正常不过的景象。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昨日是生漆，今日是木胎。”他的目光扫过所有睡眼惺忪的学徒，“器不成型，一切皆空。今日每人三十只木碗，打磨不完，不准吃饭。”
任务量令人绝望。林子谦看着那堆粗糙的木胚，感觉手臂又开始隐隐作酸。
他学着阿芜昨晚暗示的样子，调整握持砂石的姿势，寻找更省力的角度。然而，知道是一回事，做到是另一回事。长期伏案工作的他，肌肉力量远远不够，动作依旧笨拙而缓慢。砂石摩擦木头的“沙沙”声，在他听来如同催命符。
其他学徒已经进入了状态，动作麻利，神情专注。他们打磨过的木胎，表面光滑温润，弧度流畅自然。而林子谦手中的木碗，却总是坑洼不平，棱角突兀。
“心浮气躁，形之于外！”周墨谨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他身后，声音冷硬。他拿起林子谦刚打磨好的一只木碗，手指在碗沿一处略显尖锐的棱角上轻轻一划，“这棱角，能入口吗？这凹处，底漆如何附着？”
他将木碗重重放回林子谦面前：“返工！所有！磨不平一颗心，就磨不平手中器！”
林子谦看着那只被否决的木碗，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吼出来：我不是来学这个的！我不是林子谦！
但他咬紧了牙关，把几乎冲口而出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看到了周墨谨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权威，也看到了周围学徒们麻木中带着一丝习以为常的眼神。在这里，反抗是徒劳的。
他只能低下头，拿起砂石，更加用力地打磨起来。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流进尚未痊愈的红疹里，又带来一阵刺痒。他强忍着，把所有的不甘、愤怒和委屈，都发泄在手中的木碗上。
粗糙的木屑飞扬，沾满了他汗湿的脸颊和手臂，混合着药膏，粘腻不堪。他感觉自己不像是在学艺，更像是在服苦役。
然而，就在这机械的、重复的、近乎自虐的摩擦中，某种奇异的变化开始发生。
起初是手臂的极度酸胀，然后渐渐变得麻木。他的大脑因为重复劳动而放空，那些关于现代社会的纷杂思绪，关于身份危机的恐惧，似乎都被这单调的“沙沙”声暂时屏蔽了。
他的眼睛开始只专注于木碗的弧线，手指感受着砂石划过木纹的触感，耳朵里只剩下摩擦的声响。世界仿佛缩小到了只剩下他，和他手中的这只木碗。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下意识地用手指拂过碗沿时，惊讶地发现，那里原本尖锐的棱角，竟然在无数次重复下，变得圆润平滑。碗身的坑洼也被磨平，显露出木头本身细腻的纹理。
虽然距离周墨谨要求的“玉般光滑”还差得远，但这确确实实，是他亲手完成的、一次肉眼可见的“改变”。
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成就感，如同破开厚重乌云的一丝阳光，微弱地照進了他几近绝望的心田。
他抬起头，发现工坊里不知何时已经点起了油灯。他竟然在这里站了整整一天，水米未进，却浑然不觉。
周墨谨正在逐一检查学徒们的成果。他拿起林子谦最初打磨的那几只碗，眉头紧锁，但在检查到最后几只时，那紧锁的眉头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他没有表扬，只是将合格与不合格的分开，然后冷冷地宣布：“合格者，用饭。不合格者，继续。”
林子谦看着自己面前那寥寥几只被归入“合格”的木碗，又看了看自己布满水泡和木屑刺的双手，心中五味杂陈。
身体的疲惫达到了顶点，但精神上那根紧绷的弦，却似乎因为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进步”，而略微松弛了一分。
他看向那堆依旧如山的木胎，又看了看自己红肿刺痒、却终于完成了一点“作品”的双手。
活下去。
或许，不仅仅是忍受。
在这令人窒息的重复和磨砺中，似乎也隐藏着一丝……改变的可能？
只是这改变的第一步，是如此的血肉模糊，如此的微不足道，如同狂风暴雨中一点即将熄灭的星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