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谦,或者说林凡的灵魂困于这具躯壳之内,站在那套简陋的滤具前,大脑一片混乱。过滤生漆?他一个和像素、代码、用户流程图打交道的UI设计师,哪里知道这古老的工艺?
陶瓮里是一种浑浊的、蜂蜜般粘稠的棕色液体,气味刺鼻,比他刚才在空气中闻到的要浓烈数倍,直冲脑门,让他阵阵发晕。旁边是木制的滤架,上面绷着一块看起来已经反复使用过多次、沾染了深深浅浅漆色的粗棉布。
他模仿着记忆中实验室过滤的操作,笨拙地捧起陶瓮,将里面粘稠的生漆缓缓倒在棉布上。液体流动极其缓慢,如同凝固的时间。他必须耐心等待它们透过纤维,一滴一滴地汇入下方的接漆碗中。
这具身体似乎残留着一些肌肉记忆,但属于林凡的现代意识却在不断抗争。他觉得这效率低下,觉得这环境肮脏,觉得这工作毫无技术含量且折磨人。尤其是那无孔不入的气味,熏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快些!磨磨蹭蹭!”
严厉的坊主,周墨谨,不知何时又站到了他身后,声音不高,却带着千斤压力。林子谦手一抖,几滴生漆溅了出来,落在他的手背上。
一股强烈的灼痛感瞬间传来!
“嘶——”他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就想甩手。
“别动!”周墨谨低喝一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老头另一只手迅速从旁边一个陶罐里挖出一小块猪油,用力抹在那片被生漆沾染的皮肤上。
冰凉的油脂暂时缓解了灼痛,但皮肤上已经迅速泛起一片不祥的红肿。
“生漆有毒,沾肤即溃。”周墨谨松开手,眼神里没有丝毫同情,只有司空见惯的冷漠,“娇气?在这里,娇气是最没用的东西。不想烂手烂脸,就学聪明点,手脚利索点。”
林子谦看着手背上那片红肿,又抬头看向周墨谨那张刻板如岩石的脸,一股混合着委屈、愤怒和荒谬感的情绪堵在胸口。他想大喊:“我不是林子谦!我不该在这里做这个!”
可他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的现实像这工坊的土墙一样坚硬,不容置疑。
他只能低下头,咬着牙,继续那缓慢而折磨的过滤工作。一遍,两遍……周墨谨要求过滤三遍。每一遍都需要极大的耐心,期间他又不慎让几滴生漆溅到了袖口和前襟上,布料立刻被腐蚀出深色的小点。
时间在煎熬中流逝。当他终于将过滤了三遍、显得清澈了一些的生漆端到周墨谨面前时,感觉像是打了一场漫长的仗,身心俱疲。
周墨谨只是瞥了一眼,用一根细木棍沾起一点,看了看拉丝的状态,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认可。
“去把西墙根那堆木胎搬过来,打磨。”他下达了新的指令,不容置疑。
林子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墙角堆着数十个碗、碟、盘的木质胎体,粗糙毛躁,等待着被赋予光滑的形态。他认命地走过去,拿起一个木碗和一片粗糙的砂石(他猜测这是古代的砂纸),开始模仿着不远处其他几个沉默学徒的动作,机械地打磨起来。
砂石摩擦木胎,发出“沙沙”的声响,木屑飞扬,沾了他一身,混合着之前沾染的漆味和汗味,粘腻不堪。手臂很快开始酸胀,这具身体显然也并不强壮。
工坊里异常安静,只有打磨声、火焰的噼啪声以及周墨谨偶尔巡视时低沉的指导声。其他学徒都低着头,专注于自己手中的活计,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像是一群没有感情的工蚁。
这种压抑的、重复的、看不到尽头的感觉,几乎要让林凡疯掉。这比他最疯狂的加班还要可怕,至少加班时他还能思考,还能感受到自我。而在这里,他仿佛只是一个工具,一个会呼吸的、名为“林子谦”的劳力。
他偷偷观察着其他人。他们动作熟练,眼神麻木,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这就是古代工匠的日常?这就是他一度向往的、充满美感的“非遗”背后的真实?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悄悄挪到了他旁边的工作台,是那个负责彩绘的少女,阿芜。她拿起一个已经上好底漆的木盘,准备描绘花纹。她似乎注意到了林子谦的笨拙和痛苦,趁周墨谨不注意,飞快地朝他这边看了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还有一点点……同情?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手中的木碗和砂石,然后微微调整了一下自己握持工具的手势,做了一个更省力、更有效的打磨动作的示范。
林子谦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模仿着她的手势调整了一下。果然,效率似乎高了一点,手臂的酸痛也稍有缓解。
他看向阿芜,想用眼神表达感谢,但阿芜已经迅速低下头,专注地在漆盘上勾勒起一朵梅花的轮廓,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这微小的、无声的善意,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林子谦心中漾开一圈微弱的涟漪。在这个冰冷陌生的环境里,这是他感受到的第一丝暖意。
然而,身体的抗议并未停止。或许是之前吸入太多生漆气味,或许是这具身体本就对生漆敏感,又或许是精神的巨大冲击削弱了抵抗力,他开始感到脸上、脖子上之前沾到生漆的地方传来一阵阵剧烈的刺痒。
他忍不住想去抓挠。
“别挠!”
这一次,出声提醒的是阿芜,声音很轻,带着急切。她一边画着梅花,一边用口型无声地说:“会肿……更厉害。”
林子谦的手僵在半空。痒感如同万千蚂蚁在皮下爬行,折磨着他的神经。他只能强行忍耐,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原来,“漆毒”不仅仅是灼伤,还有这深入骨髓的痒。这不仅是身体的考验,更是意志的凌迟。
周墨谨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宣判:“今日功课未完,谁也不准歇息。”他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在林子谦红肿的手背和强忍痒痛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没有丝毫动容,“连‘漆毒’这一关都过不去,趁早滚出天工坊,别糟蹋了这门手艺。”
林子谦低下头,看着自己红肿的手,感受着脸上阵阵袭来的刺痒,还有空气中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生漆味。
博物馆里那道宁静华美的金色裂痕,在此刻,显得如此遥远,像一个残酷的玩笑。
活下去?
在这里活下去,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艰难千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