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凡觉得，自己快要被电脑屏幕吸进去了。
屏幕上，数据流像一条永不停息的河，而他是河里一块正在被磨去棱角的石头。又一个加班的深夜，办公室里只剩下他敲击键盘的单调回声，空气里弥漫着隔夜咖啡和疲惫的味道。作为用户体验设计师，他曾热爱用逻辑和美感构建数字世界，但现在，这一切都变成了无休止的改稿、内卷和 KPI 压榨。
他揉了揉干涩发胀的双眼，指尖冰凉。明天，不，是今天上午九点，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提案。可他的大脑像被掏空的沙坑，没有半点灵感。这种被榨干的感觉，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年。
必须做点什么，否则他会窒息。
凌晨三点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却带着一种疏离的冷漠。林凡鬼使神差地让出租车停在了市博物馆门口。这是这座城市里，唯一在深夜里还能提供一丝静谧可能的地方。他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绝对不同的空间，来镇压脑海里喧嚣的杂音。
夜间的特展展厅人迹罕至，只有他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冷白的射灯打在玻璃展柜上，映照出千年文物的寂寥。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停下。
展柜里，是一只南宋的玳瑁盏。它残破得厉害，碗身裂成数片，又被一种深褐近乎黑色的物质仔细地黏合起来。最奇特的是，那一道道蜿蜒的裂痕上，竟然勾勒着细如发丝的金线。在博物馆刻意调暗的光线下，那些金线并不耀眼，反而像一道道愈合后的伤疤，沉静地叙述着过往的破碎与重生。
林凡俯下身，几乎将脸贴在玻璃上。
“金缮。”一个温和的男声在一旁响起。是一位年长的志愿者讲解员。
林凡微微点头，目光没有离开那只盏。
“一种用大漆黏合碎片，再敷以金粉或金箔装饰裂缝的修复技艺。”讲解员走到他身边，与他一同凝视那件器物，“很有意思，对吧？它不是试图掩盖伤痕，而是用世界上最珍贵的物质之一——金子，去凸显它。在我们的文化里，有一种观念——器物每一次的破损与修复，都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它拥有了全新生命印记的开始。”
“拥抱残缺，而非抹杀它…” 林凡喃喃自语，像是在问讲解员，又像是在问自己。
“正是。”讲解员微笑，“所以金缮修复的，不仅仅是器物本身，更是一种心境。面对不完美，甚至破碎，我们选择用智慧和美感去转化它，让它变得完整，并且，因为这份经历而更加独特和高贵。”
林凡感到心脏猛地一跳。
“拥抱残缺”。
这四个字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捅进了他内心锁死已久的大门。他过去一年，不，是整个职业生涯后期，都在试图“抹杀残缺”——抹杀设计的瑕疵、用户的差评、内心的疲惫和迷茫。他假装一切完美，假装自己依旧充满激情，直到心力交瘁。
而此刻，这只破碎又华美的古盏，用一种跨越千年的宁静语言告诉他：另一种活法是可能的。
他着魔般伸出手，想要隔着玻璃去触摸那道最长的金色裂痕，仿佛能从中汲取某种力量。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凉的展柜玻璃——
时空，在那一刻扭曲了。
不是天旋地转，而是一种感官被瞬间抽离的诡异体验。视觉、听觉、触觉……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一片混沌的虚无。他感觉自己像一滴水，落入了一片没有边际的金色河流，温暖而粘稠，包裹着他，流向未知的深处。
……
呛人的烟火气混杂着某种陌生的、略带刺激性的植物清香，强行撬开了他的意识。
耳边是噼啪的木柴燃烧声，还有模糊的人语。
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博物馆冰冷的灯光和天花板，而是昏黄的油灯，以及被烟火熏得黝黑的木质房梁。
这是哪里？
他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张粗糙的木凳上，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木板。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揉揉眼睛，却瞬间僵住。
这不是他的手。
骨节更粗大一些，皮肤粗糙，指甲缝里嵌着难以清洗的黑色污垢，手背上还有几处明显的、已经结痂的红色疮点，微微发痒。一股强烈的、属于陌生身体的酸胀和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
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试图站起来，却双腿一软，险些栽倒。他慌忙扶住木凳，这才看清周遭的一切。
这是一个极其古朴，甚至可以说是简陋的工坊。泥土夯实的地面，土坯垒砌的墙壁，四处堆放着各种他叫不出名字的木料、工具和瓶瓶罐罐。空气里弥漫的，是那股浓郁的、混合了烟火、木材和某种奇特漆味的复杂气息。
而他刚才趴着的，是一张长长的、布满刻痕和污渍的工作台。台上放着几个陶碗，里面盛着不同色泽的、粘稠的液体，旁边还有一堆待处理的木料和几只破损的陶罐。
“林子谦！”
一声严厉的呵斥如同炸雷在他头顶响起。
林凡，不，他现在是林子谦了。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灰色古装、身形干瘦、面色沉肃的中年男人正站在一个巨大的土灶前，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他。
“发什么呆？！”男人几步走到他面前，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今日要用的生漆，过滤完了吗？若是误了时辰，仔细你的皮！”
生漆？过滤？
林子谦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穿越？这种只存在于小说里的桥段？
中年男人见他依旧愣怔，眉头拧得更紧，目光扫过工作台，语气愈发不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连份内之事都做不好，整日里魂不守舍，能成什么大器！”他伸手指向工作台一角一个蒙着细布的陶瓮，以及旁边一套滤架和棉布，“一刻钟内，滤不完三遍，今晚就别想吃饭！”
说完，男人不再看他，转身回到灶前，继续照看灶上那些咕嘟冒泡的、气味奇特的漆锅。
林子谦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博物馆的金线、讲解员的话语、工坊的烟火、严厉的呵斥、这双陌生的手……无数信息碎片在他脑中冲撞、爆炸。
他低头，再次看向那双手。
遍布的漆疮，粗糙的皮肤，嵌入污垢的指甲。
这不是梦。
他真的变成了另一个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时空，一个充斥着刺鼻气味和严厉呵斥的……工坊里。
那个在博物馆里心生向往的、关于“金缮”的宁静美学，其背后真实的、粗糙的、充满磨砺的起点，正以最猝不及防的方式，狠狠砸在他的面前。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生漆、烟火和木材的空气呛得他想要咳嗽，却硬生生忍住了。
他挪动脚步，走向那个陶瓮和滤架。
第一步，他必须先活下去。在这个看似与他的现代世界格格不入，却又隐隐与他内心渴望相连的古老世界里，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