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九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三天,地上的积雪有一尺多厚。
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鲁中这片贫瘠的土地,卷着还在飘落的雪花,抽打在孟家庄每一座低矮的土坯房上。
天色刚擦黑,村子里几乎就见不到一个人影了。只有几缕若有若无的、带着柴草香气的炊烟,证明着这片土地还存在着生命。
潘红梅坐在炕沿上,就着如豆的煤油灯,在缝补孟长富一件磨得几乎透亮的旧褂子。
针脚细密的,一如她这几年沉寂的心事。
屋里和屋外几乎一个温度,呵出的气都凝成白雾。
她不时停下,将冻得通红的双手凑到嘴边哈一口热气,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瞬间便被寒冷吞噬。
三年了。自己嫁进孟家整整三年了,肚子还没有丝毫动静。
这门亲事,当初在村里也算是美满、般配。她潘红梅虽不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却也手脚勤快,模样周正。
而孟长富,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青年,力气大,肯干活,话少得像地里的石头。
爹娘说: 跟了这样的男人,踏实。
踏实是踏实了,可这日子,也像一潭死水,激不起半点涟漪。
尤其是,每当看到别家媳妇挺着肚子,或者抱着娃娃,在门口晒太阳时,潘红梅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揪着,一阵阵发紧。
婆婆虽然没当面说什么,但那日渐冷淡的眼神,和偶尔发出的悠长叹息,比骂她一顿还让人难受。
孟长富呢?他从不提孩子的事。每天天不亮就扛着锄头下地,天黑透了,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
扒拉碗饭后,倒头就睡。
仿佛他的人生,只需要对那片黄土地负责。
他的沉默,有时让潘红梅觉得,这个家比屋外还冷。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沉重的脚步声,夹杂着积雪被踩踏发出的咯吱咯吱声,由远而近,是孟长富回来了。
他带着一身寒气走进屋,眉毛、胡茬上都结了一层白霜。
孟长富看了一眼潘红梅,没说话,径直走到灶台边,舀起一瓢冷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潘红梅放下针线,起身把锅里温着的、两个窝头和一碗野菜粥端给他。
“大冬天的别喝凉水了,吃点热乎饭吧!吃了身上暖和。”“嗯!”
两个人再无话题,屋里只剩下只有孟长富喝粥时,发出的轻微吸溜声,和偶尔的一声咳嗽声。
就在这时,院子里,好像传来两声拍打木门的声响。
潘红梅看了一眼埋头喝粥的孟长富,说道:“像是有人敲门。”
“这大雪天谁还来串门?是你听错了。”
孟长富这么说,潘红梅也没再说什么,低下头继续缝衣服。
又是“啪啪”两声传来,这次潘红梅听的清楚,她再一次催促孟长富说:
“你听见了吗?真有人敲门,你快去看看吧!”
孟长富这才放下舔的干干净净的粥碗,眼睛又扫视了一下碗底,生怕漏下一片菜叶。
他这才慢吞吞的站起身闷声说道:
“不是风刮的,就是狗撞的,有啥好看的?”
孟长富说完坐到炕沿上,左右脚相互蹬下脚上的大棉鞋,抬腿上了炕。
可那啪啪的敲门声,又一次清清楚楚的传了进来。还仿佛伴随着两声咳嗽。
“你说你这人,一点事也不管,谁没事敲着咱家门玩啊?让你去看看就是不去,唉…”
潘红梅叹息一声,心里莫名一紧,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攫住了她。
她站起身,拢了拢单薄的衣衫,深吸一口凛冽的寒气,伸手拉开了堂屋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外的风雪瞬间扑了她一脸。
她眯着眼,两只手抱在胸前,快步走到大门口:
“谁呀?”她嘴里说着话,拉开门栓,轻轻把大门拉了一条缝隙,刚要往外看。
突然,一团黑糊糊的东西顺着门缝倒了进来。
“俺娘啊!啥东西呀?”
潘红梅被吓的惊叫一声。
“咋了?半夜三更的你咋呼啥?”
屋里传出孟长富的声音。
“你~你~你快去看看,门口那黑糊糊的是~是啥东西?”
潘红梅逃进屋里,结结巴巴的说,她被吓的脸色煞白,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看看你那点胆子吧!能有啥?”
孟长富说着话,溜下炕来,披上补丁摞着补丁的破棉袄,趿拉着破棉鞋,拿起炕边上的电棒子(手电筒),向大门口走去。
“是个孩子,你快看看还有救不?”
孟长富在大门口喊着。
那个年代的夫妻,谁也不叫谁的名字,有了孩子以后,才借着孩子的名称呼对方。
“孩子?”
还没等潘红梅反应过来,孟长富已经进了屋,见他怀里还抱着一个衣着单薄的孩子,潘红梅赶紧迎上去,把孩子接了过来。
仔细一看,孩子眉眼清秀,紧闭双眼脸色通红,嘴唇发青呼吸急促。
潘红梅用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
“俺娘哎!这孩子发烧了,你摸摸他的头都烫手。”
“还真是呢!这咋办?”孟长富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也着急了。
“快把孩子放进被窝里,拿白酒给他搓搓身上就能退烧,俺小时候发烧,娘就是这样给俺搓好的。”
潘红梅说着话,已经麻利的给孩子脱了衣服,并把他放进了自己的被窝。
“你快去拿酒啊!”
“哦哦!”在一旁发呆的孟长富,这才转身走到堂屋,把保存了一年多的半瓶散白酒拿了过来。
“你倒是把酒倒出来呀!在瓶子里咋用?”
“倒出来?倒哪里?”孟长富一脸懵逼的问。
他对这种事没有一点经验。
“倒进你刚才喝粥用的碗里就行。”
“哦哦!”孟长富答应着,把半瓶酒咕嘟咕嘟一股脑全都倒进了碗里。
潘红梅看到又气又急,也懒得再去跟他理论。
她用手沾着白酒,在孩子的前胸后背,还有胳肢窝腋下、手心脚心都搓了一遍。
孩子闭着眼睛不哭也不闹,任凭潘红梅给他前后左右的摆弄。
一阵忙活,潘红梅的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她盘腿坐在孩子身边,看着孩子呼吸均匀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孩子一声也不哭,不会是个哑巴吧?”
说完,她自己先笑了,再把手放在孩子额头上试了试,
“退烧了。”她转过脸轻声跟孟长富说。
“嗯,那这酒你还用不用了?”孟长富把剩下的半碗白酒,端到潘红梅面前问道。
“等会看看吧,要是孩子不再发烧就不用了,你说你倒这么多酒干啥?
平常都不舍得喝一口,这下好了,半碗酒全都白瞎了。”
潘红梅心疼的看着碗里的酒。一边用自己的破棉袄包裹着孩子,一边念叨。
“瞎不了,倒回瓶子里俺喝。”孟长富说完,用卷烟纸选了一个喇叭口,再把喇叭口放在酒瓶子上。
最后,把碗里的酒又倒回了酒瓶里。
“我都用手霍霍了,还能喝吗?”
“咋不能喝?咱又不招待亲戚,自个喝怕啥?”
“那你不嫌脏,就留着慢慢喝吧!”
“有啥脏的?再说,这酒好几毛钱买的呢,咋舍得倒了。”
“行行行!你愿意喝就喝吧!唉!你说,这谁家的孩子啊?这大冷天的,咋把孩子扔到咱门口了呢?”
“谁说不是呢,也不知道他家大人是咋想的,我还跑到门外看了看,连个人毛也没有,就把她抱屋里来了。”
“你说说,这不是造孽吗?这么好个孩子咋就舍得扔了?”
“肯定是她爹娘遇到过不去的坎了,没办法才这么做的。要不,谁舍得把孩子扔下不管?!”
“嗯,先别想那么多了,等以后人家来要咱就给人家,不来要咱就养着。”
“行啊!你愿意养就养着吧!”听到孟长富这么说,潘红梅心里高兴。
她俯下身看着甜甜睡着的孩子,越看越稀罕,禁不住轻轻的亲了孩子一口…
今天晚上,是结婚以后,他们夫妻说话最多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