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黄降到了四十岁，突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一定要珍惜活着的每一分钟，努力按照自己认为值得的方式活着。因为它们，终将不复存在。
但回想过往，却幸而无悔。
丁国强仍旧被关在主抓办的‘集体公寓’里，被侮辱打骂，是常事。但慢慢的，不光是他，似乎所有被关在那里的人，都觉出个日子难得悠闲，生活简直‘明媚’来。
再不用做贼似的跑来躲去，一日三餐还有人送，要不是因为吃喝的事，在外面得欠着人情，拉撒方面在里头脱一次裤子等同于扇一次脸，还真不如就这样把牢底坐穿算了。
反正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虱子多了不怕咬，不就那么回事儿吗？
丁国强媳妇带着闺女们，仍旧住在黄家后院的偏间里，名义上不能走出门去，可实际上四邻哪个不知道？隔三差五地，这个那个的送来些吃喝用度的各类物品，真正把人往死路上逼的人，没有。
汤圆儿也开了学，虽然背的仍旧是那个千层底一样的花格子布书包，但里面装着的，终于从水瓶子塑料管琉璃球，变成了正经八百的书本。
中午和晚上他也仍旧会跟爹一起去计生办送饭，那里面的百十号人，他都快认完了。
他不知道爹为啥把自己家整天弄得跟个收容所大食堂似的，但他明白，爹的脾气虽差些，却丝毫见不得亲友受苦。
他受爹的影响最多。
以至于后来爹或是自己，在日子最难过却无人肯施以援手的时候，都早已学会坦然面对——你帮助别人不奔着图报而去，别人不帮你时，便也没有了愤愤不平。
下午放学的时候，学校通知五天之内每个人要上交一斤干红薯梗，虽然不知道有啥用途，但汤圆儿知道，地里那大片的红薯地，又要像过蝗虫似的，遭殃了。
刚走出校门，他就看到了路边站着的小叔黄国盛。
“小叔？？”
黄国盛上前来一把抓起他的手腕，一脸兴奋地一边扭头走，一边道：“快走快走，你爷让我来接你，直接去老院儿！”
“你这个口水都快流出来的样儿，看来是有吃喝，嘿嘿。”
黄国盛一呲牙，“要不说老子最喜欢你！还是你最了解我——我告诉你，我那个台湾的大伯和哥，都回来了！你爷备了好多吃的！乖乖，比过年都多的多！！”
“啥？！那，都长啥样？”
“还能啥样？？人样！那个大哥戴着个眼镜，看起来倒斯斯文文的，就是大伯一脸凶相……”
“啊？？那我……”
“哎呀，别嘟嘟叨叨了，快走快走，全家都在等着，就差你了！”
俩人一路小跑，直奔老院儿。
离老远，便看到院门外停着一红一黑两辆小轿车，这玩意儿，可少见得很。门口处也不停地有四邻进出。
进了院子，院里面也站着好些个男男女女的邻居，汤圆儿气喘吁吁地抬头往堂屋里一看，吓了一跳。
一屋子的人。
除了自己这一大家子和几个邻居的长者，其余几个，都不认识。
靠东墙上首，爷爷黄广路和另一个老者并肩而坐，俩人还紧紧地握着手。
那老者，身形清瘦，后拢背头，须发花白，两道眉毛黝黑稠密，数根出锋。看脸型面相，确实跟爷爷黄广路有六七分相像。所不同的是，那老者目光如炬，周身上下隐隐透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威势来。
而父亲黄国庆陪同另一个年龄相仿，皮肤白净身材微胖，头顶半秃且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的人，并肩坐在下首。根据小叔路上的描述，应该是那位大伯无疑。
四人唯一的共同点，是通红的眼圈。
对面还坐着两个中年人：一个戴着黑框眼镜，另一个一手拿着笔，另一只手托着个摊开的笔记本放在腿上，不时地记着什么……
而下首位置，陪坐着刘大炮孙忠良等几个长者。
其他挤不下的，都靠在门口内外，或蹲或站。
一见汤圆儿进来，黄广路立马喜笑颜开，忙朝他摆手道：“哎吆——我大孙子可算是放学回来了！汤圆儿，快来，快来，瞧见没？这就是你大爷和大伯！”
汤圆儿脸一红，心道，完蛋，这老头儿心情这么高，看来讲个排场磕一个，是又免不了了。
想到这儿，笑着上前，作势就要下跪，“从上回听说你们要回来，我爷这些天估计都没睡好过。大爷，大伯，我给你们磕个头吧。”
谁知他还没跪下去，大爷黄广信一伸手，就把他拉到了怀里来。
“哈哈哈，来来来，告诉大爷，你姓甚名谁，今年多大，上几年级了？？”
“我叫黄降，家里都叫汤圆儿，大小俩名儿都是我太爷黄有福起的。我爷说，我是八岁多半截，九岁差一点儿，今年刚上一年级。”
“咦？？这个小家伙，可贵，可贵的很呐……”
“嘿嘿，大爷说的，我太小，听不懂。要我说，大爷才是可贵的很。”
“哦？？话从哪讲？小伙子，你说说，我听听？”
“嗯，就是我自己觉得吧……我爷说，你们分开的时候，他还穿着开裆裤，跟我现在这么大——大爷这么多年变成老头儿又回来了，可河南话，一点儿不走味儿，我就觉得，大爷可贵哩很。”
一句话，把个黄广信登时弄得呆愣住，旋即，两行老泪却毫无征兆地狂涌而出，顿足嚎啕起来：“我的娃哎——我到死都说河南话，到死也不敢忘了说河南话呀……”
汤圆儿一看这老头儿中了邪似的，说哭就哭，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去了个球，又说错话了！真像我爷说的，老了就变小了……
黄广路也陪着流泪，忙伸手去擦大哥的眼泪，“从刚才回来到现在，都哭了多少回了……几十岁的人了，也不怕人家笑话……”
黄广信闭着眼，仍旧只顾大哭着道：“你管球我！我自己家里，我愿意哭，我就要哭！呜呜呜呜……”
旁边戴着眼镜的儿子黄国全，也红着眼圈心疼地笑道：“爹，不哭了，咱正说话亲热哩。”
汤圆儿扭头一看他，笑道：“大伯的河南话，有台湾味儿，嘿嘿。”
“汤圆儿，你是不知道，这老头儿，专横得很！这么多年在家里，谁要是不说河南话，他就吼谁。”
众人抹着眼泪都笑了起来。
黄广信这才睁开眼来，丢开握着黄广路的手，抹了眼泪，开始怼儿子：“喊声爹也带着台湾味儿——老子正宗的河南话都让你说变味儿了，你还好意思说？？”
众人又笑一回。
黄国全这才笑着不动声色地慌忙转移话题，“您刚才说，汤圆儿‘可贵的很’，咋说？？”
黄广信这才咽了口唾沫，看看怀里的汤圆儿，正色道：“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知道念旧恩祖辈，不管他聪明也好，憨傻也罢，有这点儿人性，一辈子，就够了。”
黄广路也点了点头，开口道：“爹活着的时候，也是看到了这一点儿，所以临死前说过，以后，黄家的大小事决断，都由他。”
黄广路这话一出口，众人无不惊愕，但黄广信的反应，尤为强烈，立马瞪大了眼睛，看看汤圆儿，又看了看黄广路：“爹，真是这样说的？！！”
“这能是玩笑？？当时一家人齐齐楚楚全在场哩。”
屋里屋外的黄家人全都点头称是。
黄广信这才逐渐平复了表情，“汤圆儿，你会背《传序歌》吗？？”
“会。”
“来，背几句听听。”
“好。一元万物复始，孕生阴阳二气，耳鼻见化三清，手足但表四季，五指成，而人形……”
“好，好……那那本书，你太爷也给你了吗？？”
“给了，我爹替我收着。”
“嗯，要仔细收好了……”
“知道了。”
黄广信眨眨眼，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片刻后，这才又看向黄广路道：“让他们先准备晚饭，晚上招待好县里乡里这两位同志和诸位高邻，咱们先去趟坟上吧，我想去看看爹妈……”
黄广路还未开口说话，先前那两位却忙起身道：“不不，晚饭我们就不在这儿了，我们有纪律，是不能吃请的——你们晚上一家人好好吃顿饭亲热亲热，千言万语的，有外人在，也不方便，哈哈哈。乡里你们也知道地方了，随时可以过去，有需求随时摇电话，县里一定尽量予以满足。欢迎回家！”
黄广信慌忙伸手过去握住俩人的手，一脸的感激：“谢谢谢谢……”
送走了二人，左邻右舍也陆续告辞，黄家人虽执意挽留，但大伙儿心里都清楚，这顿迟来了几十年的家宴，何等的珍贵，自然是都不愿意打扰。
黄国庆这才带着弟弟们跑去置办了鞭炮纸钱等一应物什，跟着老哥俩，到了坟上。
黄土依旧，可惜双亲已逝。
“爹！！妈！！我回来了……不孝的儿广信，回来了……爹，妈，我做梦都想你们，我做梦都想死了以后埋在你们身边啊，呜呜呜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