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夜幕下，辛涅布和他的贴身奴隶赭石潜行在“永恒之域”崎岖的山谷中。
苏蒂以王储遗孀身份召见调任王陵卫队的原王储侍卫长塞尔特，借着“关心亡夫陵寝安全”的由头，探知了王陵卫队的巡逻时间和路线，透露给他们，赭石蹲守了两天，确认无误后，辛涅布采取了行动。
王储的陵墓入口已经被挡门巨石和从山顶推落的碎石堆永久封闭，但陵墓附近的殉马坑没有采取这种高规格的防盗墓措施，被主仆俩挖开一个勉强容人匍匐进入的洞口，再用蓬草荆棘遮挡住。他让赭石在外面望风，自己点起一盏挡光信号灯，半摸索着钻进那个粗糙的洞穴。
阿蒙摩斯生前的战马和战车被安置在这里殉葬。出事的战车已经被苏蒂彻底检查过，作为关键证物秘密保管起来，不在此处。战马都经过高级别的木乃伊化处理，但辛涅布知道出事的是哪两匹——它们在努比亚事变当日就被击杀，千里迢迢运回来，不同于其他战马的站立姿势，它们是跪着的。
“赤风，野火。”他抚摸着它们僵硬的脖颈，低唤它们的名字，想起战车竞速的时候它们骄矜驰骋的模样和它们主人朗笑挥洒的英姿，默念了一段祈祷的经文，才从腰间摸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剖开它们的肚腹。
令人作呕的尸臭和消化物的酸腐气味弥漫开来。即使他已经多次主持过“永恒之躯”的制作过程，还是感到生理性的反胃。他皱着眉头，移近灯，全神贯注地查看马胃内没来得及化尽的草料。
这种级别的战马，食料是专门供应的。小麦、大麦和它们的秸秆，苜蓿、豆子，还有莴苣和无花果。在残渣中，他发现了一些形状特殊的碎叶。
他把勉强可辨的几片拼凑起来，可以看出大略呈长卵形，边缘有锯齿。
他自己的飞羽和流星绝对没有吃过这种东西。
他仔细地把黄脆的碎叶包好准备带走，突然感到头上一道阴影罩下来。
他反射地举起匕首护住面门，挡住了第一下袭击，顺势打了一个滚，一道寒光劈了个空，在石壁上溅起一溜火星。
他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匕首格开了第三记攻击，眼前闪过一道戴着亡灵面具的鬼影，黑袍如夜，只有手中的弯刃镰剑闪耀寒芒。
匕首太短了，仅能招架，他有佩剑，但鬼影根本不容他有余裕拔剑，弯刃迅如电光，一招又一招凌厉地撞击着他的防御，很快他就被逼到狭小洞穴的角落。
当的一声，匕首架住鬼影的镰剑，辛涅布背后撞上粗糙不平的石壁，肩胛骨硌在尖石上，一阵酸痛，几乎握不住匕首。他双手合握，大吼一声，拼劲掠开剑锋，侧身滑步闪避，用牙齿咬住匕首，腾出手来想拔剑，但鬼影身法极快，一纵身又攻上来，间不容发，辛涅布迫不得已只能用带鞘剑格挡，还不如锐利的匕首能伤人。鬼影既不怕被砍到，便欺身而上，挥剑斩向他的咽喉。
他必须拔剑！
他举剑架住镰剑，一股巨大的力道震得他虎口发麻。他白皙的臂膀筋肉暴起，顶住对方的压迫，肺里深深吸入殉马坑里混合着腐臭和树脂味的空气，感觉到对方亡灵面具下同样气息粗重——那不是鬼，而是人！
但那巨大的压迫力，真不似人类，他双手合握剑柄，肌肉都在全力相抗中轻微地颤抖，乌木剑鞘在镰剑刃下寸寸崩开豁口，逼近到可以看清亡灵面具下那双阴鸷如蝎子毒刺的眼睛。
辛涅布喘着粗气，咬着牙说：“别装了，我认得你的眼睛。你不就是——”
那双黄褐色的瞳孔骤然一缩。辛涅布抓住对手心神略分的刹那时机，手肘一转，剑身改立为横，顺着镰剑钩锋击向他的喉结，这一下去势极猛，瞄准的又是最脆弱的部位，虽然剑锋还未出鞘，但若被击中也是重伤。鬼影不得不用钩锋抵住乌木剑鞘上的固定金箍，阻止他的攻势。
这招却早在辛涅布算计中，他顺势一拧手腕，格的一声，金箍铆钉被钩锋撬落，乌木剑鞘分为两半落地，神铁寒光脱然飞出，逼得鬼影向后一退。
辛涅布左手摘下咬在牙间的匕首，双腕微振，寒铁剑隐隐吟啸，和青铜短匕组成攻守兼备的起手——这是阿蒙摩斯生前教过他的双手剑。
“你还有什么本事，尽管亮出来。”辛涅布傲然道，“能赢我双手剑的，只有边上长眠的那一位。”
方才他其实压根没有认出对手，但对手戴着面具，显然害怕被他看到真容，他便假装识破身份，刺激得对手心神一乱，成功借力卸鞘。不过，他跟王城大多贵族子弟都交过手，熟悉他们的路数，只要用激将法逼得对方展露绝学，他便多少能推测他的家承。
那鬼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似是赞赏又似不屑。
辛涅布的寒铁剑化作一道流光直取对方命门，鬼影用镰剑内钩挂住剑刃，企图将它夺下，匕首随即递至，刺向他肋部。镰剑迅即变招，斜上挑斩他左臂，辛涅布侧身避开，剑刃掠他右腕。顷刻之间，殉葬坑里刀光剑影，已经过了十七八个回合。
如果他是大祭司那一派的，大祭司与苏蒂同为前神妾莫叶塔蒙抚养长大，剑风应该与苏蒂相似，走的是轻灵诡谲的路子，尽量避免正面相抗，务求以最低的体力消耗一击致命。如果是守陵卫队，卫队成员都是王储生前亲自训练的侍卫，风格应该与他本人相似，大开大阖，凌厉凶狠，务求造成最大杀伤面。
辛涅布突然心底一震，发觉双手剑正是二者风格的合一。
“右手王剑，左手后剑。右手是大军，左手是奇兵。”阿蒙摩斯握着他的手腕示范，笑了笑说，“这只是我练着玩的，我的王后会跟我一起御驾亲征，后方就由你坐镇。”
辛涅布忆起往事，胸口一窒，闪避慢了一丝，对方的镰剑差点从他肩头削下一片肉来。他连忙收住心神，挥剑刺向对方胸口，迫得他回防，对方手腕翻转，镰剑如蛇般缠住剑刃，险些绞落寒铁剑。他用匕首挑向对方面具，这才解围。
若是军队中人，风格会更简洁，如帕赫利那般，直来直去，唯快不破，以便教习普及。但此人剑路并非这三者，却是集阴柔险狠与势大力沉于一身，实在是罕有其匹的劲敌。他知道直接对抗难以取胜，余光扫到一旁的陪葬战车，喘息着冷笑道：
“什么货色想在禁域杀人灭口，不知道墓主人的巴鸟会回来吗？”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踢车轮，战车旋转了半圈，长长的车辕扫过来，逼得鬼影跃开躲避，他抓住这一瞬间破绽，剑光如电长驱直入，横匕当胸亦守亦攻，鬼影门户一开，避无可避。
当的一声，辛涅布手腕剧痛，寒铁剑落地。那鬼影扣住袍中机括，镰剑青光闪闪，杀气呼啸，把辛涅布罩在其中。
突然一把沉重的战斧从墓坑洞口飞来，砰然嵌在坑壁石缝间。鬼影的头颅应声落地，化作一颗圆石骨碌碌地滚到殉马尸体边，黑袍化作一阵蝙蝠飞散。
辛涅布愕然抬起头，看到眼前站着一个熟悉无比却又诡异万分的身影。
“王……王储殿下？！”
阿蒙摩斯面色如生，深黑双眸直直地睁着望向他，表情似喜似悲。他的身体覆盖着金灿灿的羽毛，细沙顺着羽毛的纹理一缕缕流淌下来，在接近地面的空中飘散消失。
辛涅布扑通一下跪在他脚前。
阿蒙摩斯的嘴唇丝毫没有动，但是他听到如生前一样带点戏谑的声音。
“我的大祭司，你越界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殿下……”辛涅布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沙哑，“公主和我在追查谋害您的凶手，告诉我们那是谁，告诉我们，怎么杀了他！”
冰凉的纯金剑鞘抬起他的下巴。
“看着我。”亡灵说，“你这么做，是为了我，还是为了她？”
往事的尘沙骤然席卷而来，几乎要把他窒息了。
那个战车飞驰，笑声朗朗的青年，那个被未婚夫揽在臂弯里，智辩无双的少女，那个远征凯旋，张扬耀眼的少年，那个在神殿阳光下伸臂高歌的女孩，那个放肆地捉弄他的大男孩，那个安安静静看书的小女孩……
“我……我没有……”他嗫嚅着说。
“你对我妻子有非分之想。”亡灵低沉地说，“你只是什么也没做。”
他再也没法申辩什么，只能沉默。
“你为什么不行动？”亡灵的声音空灵而苍凉，“你有胆量假扮我的灵魂，潜入我的领地——为什么不敢去把我的月亮摘回去？”
金色羽翼一振，他被一股诡异的力量推了出去，发现自己站在永恒之域的悬崖石缝间，下面万丈深渊，狂风呼啸。
在他脚下的深谷中，那两个身影肩并着肩，渐行渐远。他想呼唤她，却发不出声音。
“跟那个平民比起来，我宁愿她属于你。”亡灵在他耳畔低语，带着生前惯有的玩世不恭，“替我把她夺回来，我的兄弟……”
他下意识地往前踏了一步，却失去平衡，直直地坠落下去……
辛涅布猛地睁开眼睛，被冷汗湿透的寝衣冰凉地贴在身上，四周一片漆黑。
他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想起来自己是在自己的卧室里。
那场墓穴搏杀的最后，鬼影用暗器发射砾石击伤了他的手腕，是父亲及时赶到救了他。那鬼影推倒信号灯，趁黑夺路而逃。在外面望风的赭石被那人用剑袭击，颈部受了重伤，几乎丧命，抬回来救治了一个多月才活下来。他自己也因为墓穴的毒气侵体而生了一场病。康复后，父亲郑重告诉他，他必须接受与白垣城市长女儿、他的表妹荷泰普的婚约。
他伸手到枕边小柜子的抽屉里，摸到那一纸神谕。那是父亲为这桩婚事在至圣之地求取的。神明对此给出了明确的吉兆和祝福。结婚后，他将到白垣城的普塔神庙就职，以刚满二十岁的年纪，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主座祭司。
无论以怎样挑剔的眼光来看，他都是人生赢家。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输得干干净净。
他重新闭上眼睛，静静地躺在黑暗中，垂下手，指尖触到神谕旁边那个小布包。里面包着那几片从马胃中提取的碎叶，还有一块小圆石。一个会用特殊暗器的刺客。他们家族是机关专家，但那些机关都很庞大，只能用于密室和墓穴，从来没有用作武器。无论如何，这仍是刺客情急之下露出的马脚。
他回想着噩梦中的一切，不觉五内沸起，翻身起来，披上衣服，拿起那个小布包。走到门口时，他停了一下，隔窗望去，月光照着静谧的花园，水池波光粼粼，鸽房隐约传来鸽子温柔的咕咕梦呓。
多年前，那个眉目明净的小女孩朝他仰起脸来：“辛涅布，为什么麻雀不能驯养？外面有比食物和安全更重要的东西吗？”
他一把推开了门，向外走去。
“辛涅布，你去做什么？”背后柱廊上传来父亲的声音。
他顿住了脚步，但并没有回头。
“阿父，您不用拦我。”他平静地说，“我看得清一切，但我要走我自己的路。”
他推开府邸大门，走进无边夜色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