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翻涌的浓雾,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那艘乌篷古船。
古船缓缓下沉,像一枚墨滴融化在水里,悄然无声。
船尾,程高那由记忆微尘构成的残影,最后一次朝岸边投来悲悯的目光,而后,连同那一声悠长的叹息,彻底归于虚无。
万籁俱寂。
滩头上,陈默跪在那里,像一尊即将完工的石像。
他心口处那团被强行逼出的源火,在点亮水下祭道后已然耗尽,此刻只剩一星微弱的火苗,如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他皮肤上那些蛛网般的裂口不再渗出琥珀色的酒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黏稠的、乳白色的酒浆,顺着他已然完全石化的左臂,一滴、一滴,落入身下冰冷的泥沙与江流的交界处。
他想呼喊,想问程高,也想问那些消散的魂灵,这条路究竟通往何方。
可喉咙里挤出的,只有不成调的、野兽般的沙哑低吟。
他的意识正在剥离,像被烈日炙烤的墙皮,一片片卷曲、脱落,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就在这时,一束光穿透了他的黑暗。
阿卯掌心的灯契骤然大亮,那枚与他血肉相融的黑曜石,此刻不再是单纯的黑色,其深邃的内里,竟隐约映出上百个模糊的轮廓——那是砂儿、是酉奴、是那个被称为“终酿童”的无名孩子,是所有被遗忘的缄守者。
他们的声音不再是嘈杂的呓语,而是汇成了一股清晰无比的意念,没有通过空气,也并非响彻识海,而是直接在他的骨骼中震动。
“你喝完了我们的酒,现在轮到我们……托你一程。”
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刹那间,一股磅礴的暖流从阿卯的掌心涌出,隔空注入陈默的后心。
陈默那即将熄灭的源火,竟被这股力量重新点燃,虽然依旧微弱,却稳定了下来。
“唳——!”
高空中,盘旋的酒风鹰似乎感应到了这股力量的交接,它猛然振翅,发出第一声高亢的鸣叫。
江水为之一震,水下那座宏伟祭道的符文,光芒瞬间炽盛了一分。
“唳——!唳——!”
酒风鹰接连振翅九次,九声鸣叫,如九记重锤,敲打在天地之间。
每一次鸣叫,都震得江底的青铜巨门嗡嗡作响,门上的符文随之再亮一分。
九声过后,整座水下祭道光华流转,仿佛一条沉睡万年的巨龙,终于睁开了它的双眼。
光径已然铺就,幽蓝与赤红交织,直通江心深处那扇巨门的缝隙。
沈青萝手持蓝焰古灯,她已为缄守者点亮了路,现在,她要亲身去做那个探路人。
她深吸一口气,正欲纵身跃入光径,一只手却横亘在她面前,稳稳地拦住了她。
是阿卯。
“你还不能进去。”
他的声音平静得不像一个刚刚承载了百魂之重的少年。
他没有看沈青萝,目光死死锁定着那道门缝,仿佛能穿透无尽的黑暗。
“里面不是路,”阿卯一字一顿地说道,“是伤口。只有被烧过魂的人,才走得通。”
他说这话时,一双漆黑的瞳孔中,泛起一层淡淡的琥珀色涟漪。
在他的视野里,门后的景象一闪而过——无数条锈迹斑斑的锁链正在崩裂,锁链的尽头,是一个个蜷缩着的人影。
他们都用手死死掩住自己的脸,身体因无声的抽搐而剧烈颤抖,仿佛在承受某种永恒的、无法言说的灼痛。
酒风鹰盘旋而下,一根漆黑如墨的羽毛悠悠飘落,正好搭在阿卯的肩头。
羽毛触及他身体的瞬间,竟“噗”的一声,燃起一盏小小的、散发着白色微光的灯盏。
那灯光微弱,却极具穿透力,笔直地射入巨门的缝隙,恰好照亮了门后内壁上一行深刻的古老刻痕。
那不是符文,而是字。
——第三缄,藏的是不敢哭的仁心。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身影走到了陈默身边。
林语笙缓步上前,蹲了下来。
江风吹动她白色的实验服,像一双疲惫的翅膀。
她没有再举起那支能将一切拉回“正常”的抑契剂,只是将其轻轻地、珍重地放入怀中,仿佛在收藏一件易碎的纪念品。
她的指尖,带着实验室特有的冰凉,第一次,轻轻抚过陈默那龟裂、冰冷的脸颊。
“你说它从来就不干净……”她的声音里,竟也第一次有了温度,一种被巨大悲伤浸泡过的、复杂的温度,“可正因为脏,才需要有人一直记得。”
她凝视着陈默那双因痛苦而涣散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道:“我不是来救你的。我是来确认——你还愿不愿意,继续背着这口名为‘传承’的瓮。”
陈默的意识被她的话语拉回了些许。
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从林语笙的脸上,移向不远处抱着酒坛、肩扛羽灯的阿卯,最后又落回她的眼中。
他笑了。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个扭曲却真实的弧度。
“如果我不背……”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谁替那些连名字都没留下的人……活着?”
话音未落,他心口那点微弱的火苗,仿佛被这句话注入了全新的燃料,猛然一跳!
那股岌岌可危的石化趋势,竟被这股逆流而上的意志强行遏制住了。
乳白色的酒浆不再渗出,皮肤的裂痕边缘,泛起了一层淡淡的赤色光晕。
他没有被治愈,只是用意志,将崩塌的边缘,向后推了一寸。
看到这一幕,阿卯闭上了双眼。
他抱紧了怀中那只属于“稚子酉奴”的归墟酒坛,掌心的灯契与坛身上的微光交相辉映。
他低声诵念起来,那不是古蜀语,也非中原汉音,而是一种夹杂着骨骼碎裂声与酒液滴落节奏的古老调子。
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喉骨深处挤压而出,带着无尽的荒凉与悲怆。
那是素娘的残影,在方才百魂交汇的瞬间,教给他的“缄语初声”。
随着这诡异而神圣的吟唱,江底的青铜巨门震动骤然加剧。
那道缝隙中,暗红如血的酒液不再是缓缓溢出,而是汩汩上涌,竟在江水之中,形成了一圈不断扩大的环形涟漪,宛如一只巨大的、布满血丝的瞳孔,正在缓缓睁开。
江心深处,那艘即将沉没的乌篷船最后显现的一角,程高的残影仿佛听到了这跨越时空的回应。
他在船中对着岸边的方向,深深躬下身,用手中的药杵,在即将被江水淹没的船板上,轻轻地点了三下。
一为传灯,二为守心,三为……不归。
这是缄守者之间,最后的礼节。
陈默挣扎着,用那只尚未完全石化的右手,在身边的泥沙中摸索,抓起了一块被江水冲刷得圆润的碎骨。
他踉跄着站起,走到阿卯面前,将那块碎骨,塞进了阿卯紧握着的手中。
“这是酉奴的指节。”陈默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你说你听见三百二十七个名字,但记住他们怎么死的,不如记住他们为什么酿酒。”
阿卯握紧了那节冰凉的骨头。
下一秒,他没有任何征兆地,双膝重重跪倒在地,将额头,深深抵在了那节指骨上。
——瞬息之间,无数不属于他的记忆,如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脑海中所有的堤坝!
他“看”到了。
一个瘦弱的十岁孩童,在滴水成冰的寒夜里,赤着脚,用冻得通红的小手,一遍遍地揉搓着发酵的酒曲。
屋外的母亲正用最后一点米熬着稀粥,口中哼着一支早已走调的歌谣。
曲成的那一夜,他做了一个美梦,梦见自己酿出的酒,香气化作甘霖,洒遍了整座绵州城,所有饥饿的人都露出了笑容。
可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守钥人就来了。
他们带走了他,也带走了他视若珍宝的酒曲,只给他的母亲,留下了一只冰冷的、空空如也的酒坛。
他甚至来不及,喝一口母亲为他熬的那碗粥。
灼热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阿卯紧闭的眼角滚落。
他终于明白,那三百二十七个名字,每一个背后,都是这样一场来不及告别的生离死别。
就在他泪流满面之际——
“轰——隆——!”
江底那扇巨大的青铜门扉,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轰然向内开启!
比夜更深的黑雾翻滚而出,裹挟着浓郁到令人窒息的铁锈与陈腐药渣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道虚影,自门内的黑雾中缓缓浮现。
正是素娘的残影。
但她不再是之前那个执杵的老妪,而是一个双十年华的年轻医女。
她怀中抱着一只早已破损的药瓮,清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美丽的眼睛里,却流淌着永不干涸的鲜血。
“第三缄……要塌了。”她望向岸边的陈默,声音空洞而飘忽,“你们听见的哭声,其实是笑。可笑到最后的人,都疯了。”
话音刚落,她的身影便如同风化的砂岩,寸寸碎裂,化为千百片暗沉的药渣,沉入了江底的黑暗之中。
疯了?
陈默望着那洞开的、吞噬一切光明的巨门,胸中那股被强行压下的癫狂与悲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他踉跄着向前一步,对着那无尽的深渊,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出声:
“那就让我疯到最后!”
可他脚下的江滩泥沙,早已被不断涌出的暗红酒液浸透,变得松软不堪。
这一步,竟直接踩空!
在林语笙和阿卯的惊呼声中,陈默整个人失去了平衡,径直坠入了那条通往水下祭道的光径激流之中,瞬间便被那赤红与幽蓝交织的光芒吞没,消失在众人眼前。
江岸上,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阿卯缓缓站起身,擦干了脸上的泪水。
他看了一眼陈默消失的地方,又看了看手中那节属于酉奴的指骨,眼神中最后一丝属于少年的稚嫩,彻底褪去。
他抱着那只重如泰山的归墟酒坛,没有丝毫犹豫,迈开脚步,踏上了那条由蓝焰古灯和酒风鹰羽灯共同铺就的光径。
他的第一步,踩在了祭道的入口。
脚底传来的触感,并非预想中坚硬冰冷的青铜或岩石,而是一种奇异的、带着一丝弹性的粗糙。
那感觉,就像是踩在某种物质历经了千百年反复流淌、风干、龟裂之后,层层叠叠累积而成的硬壳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