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的膝盖重重磕在湿冷的江滩上，激起的泥水溅上他已经开始龟裂的脸颊。
剧痛如潮水，每一波都试图将他的意识彻底冲垮，但他眼中的景象却异常清晰——那艘乌篷古船，以及船头那个仿佛等待了千年的枯槁身影。
他想爬过去，用那只尚能动弹的右手在泥泞中刨抓，留下一道深浅不一的痕迹。
身体里最后的生机，正顺着皮肤的裂口，混杂着琥珀色的酒浆，丝丝缕缕地渗出，回归这片养育了医酿文明的土地。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的江水时，一只同样冰冷、却毫无实感的手掌按住了他的肩膀。
是程高。
那残影的重量虚无缥缈，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意志。
“你不能再进了。”程高的声音没有通过空气，而是直接在陈默的识海中响起，带着古老药材风干后的涩意，“——至少现在不能。”
他的目光扫过陈默那条已经完全石化、布满鱼凫目状纹路的左臂，悲悯之中藏着一丝严厉。
“你已替百人活过一世，也替他们饮尽了所有遗忘。若再强行登船，这涪江边上，只会多一座缄守石像，而不是一个能把酒带进缄三的人。”
“可……第三缄要塌了……”陈默的喘息声嘶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他能感觉到，那些来自更深处、更古老残影的呼唤正在变得微弱，如同风中残烛，“你们的声音……越来越弱了。”
程高那由记忆微尘构成的脸庞上，竟浮现出一丝近乎解脱的淡然。
“塌了也好。有些秘密，本就不该被活着的人听见。有些债，也不该由一个活人来偿还。”
话音未落，一道琥珀色的光芒刺破了江岸的浓雾。
阿卯疾步赶到，他掌心的灯形契印此刻亮如星辰，将他年轻而坚毅的脸庞照得棱角分明。
他没有看陈默，而是径直凝视着江心古船上的程高。
他忽然开口，声音却不再是少年清亮的嗓音，而是一个温婉中带着无尽疲惫的女声：“程大哥……素娘说，她不记得那坛合欢酒是苦是甜了。忘了，反而一身轻松。”
程高残影的身形剧烈地一颤，仿佛被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刺中了核心。
他那古井无波的眼神中，瞬间涌起万般情绪，最终都化作一声长长的、混杂着苦涩与释然的叹息：“原来……她终究是放下了。”
说罢，阿卯眼中的神采恢复如常。
他转向跪倒在地的陈默，目光沉静得不像一个少年。
“师父，”他改了称呼，声音坚定，“师父，川太公的残影让我告诉你——你烧的不是记忆，是替别人活过的证据。现在，轮到我来背这些债了。”
他伸出双手，要去接陈默怀中那只刻着“稚子酉奴”的空酒坛。
陈默却像被烫到一般，猛地将酒坛往怀里缩了缩，那只尚有知觉的右手死死护住坛口。
“你还太小。”他的声音里满是拒绝，那是一种兄长对幼弟本能的保护。
“我不小了。”阿卯平静地回答，他举起那只发光的左手，掌心契印的光芒流淌而出，温柔地覆盖在陈默护着酒坛的手背上，“我闭上眼睛，已经能听见三百二十七个名字。酉奴、酉烈、素娘……他们都在告诉我，回家的路在哪。”
就在两人对峙之时，另一豆幽蓝的火光骤然亮起！
沈青萝不知何时已站在江边高处，她手中的蓝焰古灯被她高高举过头顶。
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犹豫，将自己所有的心神与力量注入其中。
“轰——！”
幽蓝的火焰冲天而起，化作一道粗壮的光柱，没有射向天空，而是直直地贯入脚下奔流不息的涪江！
江水被光柱劈开，仿佛摩西分海。
光柱所及之处，江底的淤泥翻滚退散，露出一扇无法用语言形容其巨大的青铜门扉轮廓！
那门上刻满了繁复到令人眩晕的符文，正是通往“缄三秘境”的水下祭道。
“如果缄守者注定要在沉默中消失，”沈青萝的声音清越而决绝，响彻江岸，“那就让我，做第一个为他们送灯引路的人！”
言毕，她抱着那盏燃至鼎盛的古灯，纵身一跃，毫不犹豫地投入了冰冷的江水之中！
灯入水，火不灭。
那幽蓝的火焰反而如有了生命般，顺着江底的巨门轮廓迅速蔓延开来，勾勒出一条通往深渊的光径。
“唳——！”
盘旋于空的酒风鹰发出一声高亢的长鸣，它巨大的羽翼猛地一振，数百根泛着金属光泽的羽毛纷纷脱落。
那些羽毛在空中便化作一盏盏燃烧着白色火焰的浮灯，紧随沈青萝之后，投入江中，沿着那条光径一路向下，照亮了那无尽的黑暗。
“陈默！”
一个清冷而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林语笙终于现身，她快步走到陈默身边，白色的实验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她手中，赫然握着一支注射器，里面是闪烁着微光的蓝色液体——抑契剂。
“最后一次机会。”她蹲下身，将针管递到他眼前，眼神复杂到极致，“现在封印，还能保住你剩下的人性。否则，你的意识会被彻底烧干，变成一个只懂传承、不懂悲喜的活祭品！”
陈默的目光从那支象征着“回归正常”的药剂上移开，落在了林语笙写满焦急与担忧的脸上。
他忽然笑了，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个弧度，那笑容里混杂着刮骨之痛与前所未有的清明。
“语笙，”他轻声说，“你说过，酒不该只属于某一个人。但你也得承认——它从来就不干净。”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字字清晰如刻。
“它是血，是痛，是无数人想忘也忘不掉的债。”
说完，他不再看她，毅然决然地将怀中那只空酒坛，郑重地交到了阿卯的手中。
“拿着。”他看着阿卯的眼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别问值不值得，只问你……还记不记得。”
交接完成的瞬间，陈默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程高的残影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言语，转身退入乌篷船的浓雾之中。
阿卯抱紧了那只看似空无一物、却重如泰山的酒坛，他掌心的灯契光芒毫无保留地注入坛身。
刹那间，那只属于“稚子酉奴”的空坛，竟由内而外泛起一层淡淡的、混杂着百千种情绪的微光。
仿佛是感应到了这股力量，江底那扇巨大的青铜门扉猛地一震！
“咔……咔嚓……”
一道裂缝在门上出现，一股暗红如血的黏稠酒液从缝隙中缓缓溢出，带着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腥气与无尽的悲苦，迅速染红了那片水域。
陈默拼尽最后一丝意志，他将右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那团承载着他所有生命与记忆的赤色火焰，正在明灭不定。
他嘶吼一声，竟硬生生将那团拳头大小的火焰从自己胸膛逼出！
火焰离体的瞬间，他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所有颜色，皮肤的石化速度骤然加快。
他将那团生命的源火，奋力推入江流之中！
那团赤色火焰没有被江水熄灭，反而像是找到了归宿，瞬间融入那片暗红色的酒液之中。
下一秒，奇迹发生！
火焰顺着酒液疯狂蔓延，如烧红的铁水注入模具，更如新鲜的血液贯通一条条干涸的血管。
光芒所至，整座沉寂万年的水下祭道，无数古老的符文逐一亮起，勾勒出一幅宏伟壮丽的医酿文明图谱！
陈默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向前倒去，脸颊贴在冰冷的泥沙上，意识开始下沉。
在他彻底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他看见阿卯抱着那只发光的酒坛，站在沈青萝和酒风鹰羽灯铺就的光径尽头，背对众人，在那座被点亮的巨门前，缓缓伸出手，推向那道溢出黑暗的缝隙。
门内，是翻滚的、比夜更深的黑雾，隐约之间，他似乎听到了无数条沉重的锁链，正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即将断裂的声响。
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他正在石化的手。
是林语笙。
她蹲下身，握得很紧，那份冰冷，却奇异地让他感觉不再颤抖。
她俯下身，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语：
“你替我记着，我才敢忘。”
江风呼啸而过，吹散了最后一缕酒雾的腥甜。
而涪江，依旧沉默地向东奔流，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