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谷外风雪尽停,阳光灿烂,而谷内淫雨霏霏朝如暮,除外宜人气温不变,其他方面仿佛都与外面世界对着干了。
又是一个离群索居的通天绝地,崔花雨不由想起了绿洲。殊不知死亡谷谷主郁金香与绿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经由八大徒弟引路,易枝芽等一床人走向第三十三号石楼。
一共有三十三号石楼。前三十二号都是凭岩而建,外观、内置、结构等方面毫无二致,上层单间卧室,下层三面镂空小厅堂。但大都闲置。经介绍方知这些闲置房本是螳螂人所用。
但目前只剩下两只面黄肌瘦的儿童螳螂,一雌一雄。八大徒弟将之当成掌珠一样供着,捧着怕碎,放下又怕被空气吹走。
延绵数万年之久的螳螂人一族濒临灭绝。
这件事要是上午说出去,下午死亡谷就会随了应天慈的姓,而且人家还是睡了午觉之后才慢悠悠散步过来抢的。
湖泊占去了死亡谷大半面积。湖泊里有鱼,很多鱼,这让易枝芽魂不守舍,私下问崔花雨:
“此地适合定居不?”
崔花雨难得表爱意:“关键看跟谁在一起。”
“关键是鱼。你说的这个太不关键,你说那个谁能当饭吃吗?”
恨得崔花雨恨不得将他剁了喂鱼。
然后剩下的就是果树了,奇花异果,四季丰产。花与果都是死亡谷的主食,因为螳螂人骤减,故而库存满树,但熟而不落,历久弥新。路程刚过一半,四个客人的肚子都基本装下了一天的饭量。
死亡谷呈六边形,湖泊纵横交错挡道,因而看似面对面的石楼要走小半天,也正好有了充分相互了解的时间。
八大徒弟是郁金香的养子。捡来的。雪地里捡来的。话说一次性捡到这么多娃娃,绝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如若历史有丰碑,郁金香当有一席之地。但经检验,八个娃娃并非同胞兄妹。
所以也就是在三年前,为确保死亡谷的人脉相传,当然也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组成了三对夫妻。
剩下两个怎么办呢?荣升光杆司令,一个正的,一个副的。正的就是大哥,名唤东向南;副的是八弟,叫做南向东。
其他的也很好记,二哥三哥四哥分别是:南向西、西向北、北向东;五妹六妹七妹分别是:东向北、北向西、西向南。
说郁金香早就盘算好了,如能再捡四个娃娃,那就叫:东向西、西向东、南向北、北向南。但可能是对向跨幅太大,所以未能如愿。但这就够了,人性化一点说,死亡谷该叫孤儿院。
顺道交代一下,两只儿童螳螂的名字叫金童、玉女。三岁半,与人类孩童一般大小,但还不会走路。起飞就算了。假若正常成长,螳螂人的婚配年龄大概是六七岁左右,但看金童玉女这模样,到时就算能拜堂,上床都得有人扶着,就不说其他事儿了。不会有其他事发生。
说到婚配,有件趣事不得不提,那就是三对人类夫妻的搭配方式,具体为:二对七、三对六、四对五。要是一也能对上八,便可以组成完整的季后赛了。重点介绍搭配其实是为了突出产量。
好搭配就有好产量。南向西与西向南生了三个男娃,西向北与北向西也是;北向东与东向北则产下六朵金花,分两次生的。
产量好质量就好。这些娃娃一个个生龙活虎,虎头虎脑,平时也不用人管,这会儿都在积极地“练轻功”,爬树,这岁数能上树已经很厉害了,但还不够,也不管树多高,闭着眼睛就往下跳,摔得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瘸一块拐一块。羡慕死了金童和玉女。
第三十三号石楼是谷主楼,比一般石楼大三倍,但格局相同。因建在湖泊之上,故而一楼厅堂四面镂空,花果之香尽对流。而脚下鱼儿缤纷,绿波荡漾。郁金香正在泡茶。死亡谷花茶,全世界独一份。
别看这个三无老太没有手掌,泡茶却是一绝。“绝”说的是手路好,并不是好喝。相比之下,易枝芽宁可喝酒,茶过三五巡,他只微微舔湿了舌尖。这茶是咸的,他说像海水。
最不稀罕的就是这个了。而三位姑娘家一听说咸茶美容,猛喝一通,片刻功夫不到就为了抢厕所而几乎大打出手。
易枝芽与郁金香上座。三位姑娘下座。八大徒弟下下座。金童玉女也来了,病恹恹地挤在一张八仙椅中,直到红彦彦来到身边,才有了些儿童的活力。就是有一种说不清的引力将二者紧紧吸附。
但活力也仅仅限于眼神,眼珠子能动几下了。
由于发育迟滞,金童玉女身上的盔甲远未成型,又由于体弱而暗淡无光,看着像是由老山竹拼接而成的玩具。这与传说中的威猛形象相去甚远,所以并未引起易枝芽的多少关注。
他是个“只注重眼前”的人,这时候他将所有的脑子都花在郁金香的“手脚与牙去哪儿了”这个问题上面,大肆瞎猜。尤其是牙,年老脱落属于正常,但她的是齐根而断,像是被锯掉似的。
在一番不着边际的客套之后,东向南跪拜娘亲:
“儿们拜师一事,实属机缘巧合以及情不自禁,未及向母亲请示。请母亲狠狠批评。”
郁金香说:“知恩图报,这是你们存活半辈子以来做得最好的一件事。”
易枝芽对东向南说:“批评完了,回去坐着。”再对郁金香说:“老姐有所不知,您说的这‘恩’纯属虚构。”
“小哥太谦虚了。佛说因果一体,当年如果没有你那一杖将这帮混蛋打得屁滚尿流,他们哪有重新做人的机会?”
的确打了。易枝芽只好作罢,装语重心长地问:“这帮混蛋一个个长得像板凳似的缺心少眼,却为何懂得误入歧途呢?”
“一言难尽。来日有机会再让大东亲自向你交代。”
“敢问大东是哪位?”
“你那些不中用的徒弟当中,‘东’打头的有两个,排行靠前的自然就是大东了。这是小名。”
“排行靠后的叫小东?”
“完全正确。”
东如此,南西北必然同理,易枝芽逐一比对过去:“这样明朗多了,要不然我总觉得自己有一万个徒弟。太乱了。师父不好当啊。”
“明朗了吗?考考你。”一秋池从师父手里学了一手好针,所以擅长见缝插针,“西向北的媳妇是谁?”
易枝芽想都没想:“小北。”
一秋池一下子转不过弯来:“小北是谁?”
“大西的媳妇。”
“大西又是谁?”
“北向西的丈夫。”
“谁又是北向西?”
“她就是你想要的答案。”
“……你的确明朗了,看来师父一点都不难当。”
郁金香没有牙,讲话也丝毫不跑音,但放声大笑时就跑了,跑到湖里去了,像湖里的那只大鹅叫。她眼睛扫描着三个姑娘家,笑着说:“往后谁想成为这个师娘,必须先过了这一关,错一题都不成。”
一秋池立即回应:“怕就怕集体过关。”
郁金香也一时没转过弯来:“再设一关嘛,持续不断地往下考,总有人失手的时候。”
一秋池很无奈:“老姐所言极是。”
“反正老姐闲来无事,接下来就琢磨个五道关,看谁能过五关斩六将。”郁金香说着看向易枝芽:“小哥以为如何?”
“甚好。有劳老姐了。”易枝芽当作耳边风。又开小差了。
“应该的。给小儿小女找个好师娘,是老姐的义务。”
一秋池对着天空叨了一句:“人没来齐。”
“先到先得,后到后说。”郁金香说着断手忽地一扫,茶杯便跳上了臂弯,喝一口,再问易枝芽:“小哥可曾想过一锅端?”
此话正好应了易枝芽的小差,他说:“最好如此。”
三位姑娘家个个张大了嘴巴。郁金香说:
“既然小哥有意,老姐即刻张罗如何?”
易枝芽环顾四周:“就在此地?”
“既然小哥看中,老姐自当拱手相让。荣幸之至。”
易枝芽顿时诗意上涌:“鱼有千千万万种吃法,此地适合烧烤。”
“……小哥说的什么?”
“老姐不是说吃鱼吗?”
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就连“误会”也那般融洽,妙趣横生。不过郁金香并非易枝芽等四人以为的那么好相处、好说话,反之更像是个锱铢必较的生意人。双方的交易才刚刚开始。
郁金香咽了咽口水,看向大东。大东说:
“这鱼本为螳螂人专用,但而今它们死伤殆尽,吃吃也无妨。”
郁金香回过神来,也说:“吃吃也无妨。”
大东稍作修改:“吃尽也无妨。”
没问题。但也需要做一下人,易枝芽一脸关切地问:“谷内气候堪比东南,却不知螳螂人有何不适应?”
“死亡谷本无风,而近十几年来不知何故屡起风暴,螳螂人因此纷纷病倒,徒儿们只好外出寻医,后有幸经由李腾空道长指引而得一药方,但不料该药价格极其高昂……”大东是个性情中人,说着说着哭了。弟弟们上前安慰,而弟媳们悲伤得无法离席,原地抽泣。
还是得老将出马。郁金香说:“这就是小儿小女误入歧途的根本原因。为了挣钱,他们加入了江仲逊的制毒团队。后面发生的事情大家伙也都知晓了。离开长安后他们用尽报酬购买药物而返回昆仑。”
又说:“螳螂人用药之后痊愈,但几年前却又复发——只是症状有所不同,给药也全然无效。”
又痛苦地望向金童玉女:“于是就只剩下了这对可怜的娃娃。”
江仲逊终于“出现”了,但没好意思切入。
红彦彦眼眶泛红:“花有荣枯之期,水有无尽之流。螳螂人定能安然渡过此劫。”怀中的金童玉女早又双眼耷拉,呼吸艰难。
大东哭着说:“金童玉女已然一个月未能进食了。”
郁金香仰天长叹:“谁能解我这爱莫能助之苦?”
崔花雨问:“刚看老姐空手泡茶,起落间无不显示内力浑厚,可曾试过为金童玉女运功疗伤?若依常规,即便无法根治也能续命。”
“何尝没有?螳螂人天生神力,亦天生排斥他人功力,纵是这俩娃娃,老姐使尽浑身解数依旧无法克制它们的反冲之力。”
“可否让芽儿一试?”
“小哥愿意出手,老姐自是感恩戴德。”
“我师父虽然神功无敌,”大东却提心吊胆,“但万一螳螂人无法兼容人类内力,倘若强行输入,唯恐就此送命。”
郁金香说:“左是死,右也是死,与其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活受罪,不如痛痛快快地送它们一程。”
崔花雨说:“不管如何,这也算得上是一个机会——当今武林,芽儿的武功可能不是第一,但论内力修为,很难有人超越。”
“就这样定下了。”郁金香说,“值得一试。”
又说:“缘虽天生,却也非无缘无故——小哥当年能救下这一代螳螂人的八个保姆,便足以说明。”
红彦彦看看金童又看看玉女,来回不定。一番纠结过后,眼光落在了金童身上:“让哥哥先试试,哥哥是男子汉大丈夫。”
说着小心翼翼地将金童送进大东怀里。大东小心翼翼地将它平放地面。易枝芽盘腿坐在身侧,笑问:
“将哥哥当作试金石,小彦妹妹确定不是偏心?”
故作轻松的一句玩笑话看似为了调节气氛,实则为自己鼓气。他可不想成为螳螂人一族的终结者。又说:
“倘若不成,决不烤鱼。”
这下不是玩笑了。他是这么想的,如果不小心灭了人家的珍稀物种,哪好意思烤鱼呢,最多只能炖汤。
“小黑哥轻点手啊。”红彦彦紧张得满脸涨红。
“我的功夫是在海里练出来的,似水温柔,足够轻了。”易枝芽笑着将手贴上金童的丹田。微压。缓缓发力。
红彦彦叨叨着:“再轻点。”哪知话刚出口,金童就发出一声尖利的怪啸,随后晕死过去。众人皆惊。易枝芽说:
“我在海里练功,每一拳都能准确地感知海水力量的大小,哪怕是暗涌。金童正在安然接收我的内力。”
众人脸色倏然舒缓。红彦彦双手合十:
“妈祖保佑。”
爱易枝芽者无不奉妈祖为尊。
一炷香。又一炷香。再一炷香的功夫。易枝芽汗水如注,这是因为来自金童体内的反冲力越来越强的缘故。死亡谷一片寂然,就连雨声也消失不见——没人发现雨几时停了。
事实上用功时间越长,易枝芽固然越辛苦,但也说明效果越来越好。所以汗中带笑。也只有螳螂人得救并持续繁衍,死亡谷才有新的传说,也才能续写大自然的辉煌。
郁金香不断咬合着嘴巴,像在给娃娃喂饭。
又是同样的时间过去,金童的脸色已然红润如初生。正当众人悬着的心掉下来而将会心的微笑挤上面容的时候,易枝芽突然哇地吐出一大口黑血,并带出惊讶且艰难的一句:
“金童身上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