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车在雪地里打滑,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钝刀刮过铁皮,一声声撕扯着风雪中的寂静。陈骁抓着头顶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死死盯着前方——那里,海面早已被狂风暴雪吞噬,只剩一片混沌的灰白,仿佛天地正在合拢,要把一切吞没。车灯照出的光柱在风雪中颤抖,像垂死之人最后的呼吸。
司机猛踩刹车,车身猛地一歪,前轮撞上一道积雪掩埋的冰坎,整辆车侧倾了几度才停下。导航屏幕闪了两下,像是挣扎着要传递最后一丝希望,随即彻底黑了下去,映出两人凝重的脸。
“路封了。”司机回头,声音低沉,带着冻僵的麻木,“前面冰层断裂,裂口至少三十米,没法过。”
陈骁没说话。他只是缓缓松开扶手,俯身打开脚边的黑色工具箱。箱体密封严实,边缘嵌着防震橡胶,是他亲手改装过的军工级装备。他从夹层中取出微型激光焊接仪,动作熟练得如同呼吸。那仪器通体银灰,接口处泛着冷蓝光泽,是他在某次地下拍卖会上用三枚战时勋章换来的稀有货。
他蹲下身,掀开驾驶座下方的终端面板,将焊接仪的数据线插入车载主控接口。几秒后,屏幕上跳出一串复杂的波形图,绿色曲线剧烈起伏,像一条濒临崩溃的生命体征。他的目光锁定在反应堆共振频率的变化曲线上,眉头越皱越紧。
“再拖三十分钟,冷却管会二次爆裂。”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锥砸进人心,“一旦海水渗入核心舱,整个渤海北部的生态链会在七十二小时内崩塌。”
司机愣住:“这气温,零下二十八度,冰层承重极限不到两百公斤!我们走过去?那是送死!”
“我算过应力分布。”陈骁站起身,从箱底拿出一双蓝帆布手套,缓缓戴上。那手套看似普通,内层却织有碳纤维增强网,是他早年在北方船厂做技工时亲手缝制的。“东南向三十度角,冰层厚度平均一点七米,裂缝走向呈放射状,避开主裂区,我们能过去。”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仿佛不是在谈论生死,而是在校对一份工程图纸。
两人下车,风像刀子一样刮脸,每吸一口气都像吞下碎玻璃。陈骁走在前面,工具箱背在肩上,脚步稳得不像在冰上行走,倒像是丈量大地的尺。他的靴底装有特制防滑钉,每一步落下都精准控制着力道,绝不给脆弱冰面任何额外压力。
远处,黑影在风雪中浮现——是核潜艇的指挥塔,半截埋在浮冰里,像一头搁浅的钢铁巨兽,沉默而濒死。天线折断,舱体结满冰壳,唯有顶部红灯还在微弱闪烁,像是它不肯熄灭的心跳。
对讲机突然响起,赵铁柱的声音夹着杂音传来,粗哑中透着焦躁:“主阀密封失效!渗水速度加快!现在水位到小腿了!再不来,咱们就得在里面泡成咸鱼!”
“坚持住。”陈骁回话,声音冷静如深井,“我马上到。”
冰面咔咔作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壳上,脚下传来细微的断裂声,仿佛大地正悄悄张嘴。他们绕开一道幽深的裂缝,那下面漆黑一片,隐约可见暗流涌动。陈骁忽然抬手示意停下,蹲下身,用工具敲了敲冰面,听回音判断厚度。确认安全后,才继续前行。
终于抵达潜艇舱口。赵铁柱从里面拉开门,满脸冻得发紫,胡子上结满冰霜,嘴里骂着海蛎子味的脏话,唾沫星子刚出口就结成了冰粒。
“你可算来了!”他吼道,一把拽住陈骁的胳膊,“数据不对!你给的参数跟手册差了0.03毫米!这玩意儿能信?老子拧错一丝,整个舱就得炸!”
维修班几个人围在阀门旁,手套结着冰碴,没人敢动手。空气凝滞,连呼吸都带着金属的腥冷。
陈骁没解释,直接蹲下检查仪表。他手指敲了敲读数屏,屏幕轻微抖动,数值依旧跳动不稳。他没看数据,反而摘下手套,把耳朵贴在管道外壁上。
赵铁柱瞪眼:“你干啥?听风水呢?”
没人笑。气氛紧得像要炸,仿佛一根火柴就能点燃整艘潜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陈骁闭着眼,额角青筋微微跳动。他在听——听金属内部的震动,听水流通过裂缝的节奏,听那微不可察的异常谐频。二十年前,他在汽修厂修第一台柴油发动机时,师傅就这么教他:“机器不会说谎,但它只对懂它的人开口。”
“左旋三度。”他突然说,声音不大,却像命令般清晰,“敲击频率每秒四次。”
赵铁柱僵住:“你说啥?这不是标准流程!手册上根本没这操作!”
“照做。”陈骁闭上眼,语气不容置疑,“不然五分钟后,海水灌进反应堆舱,谁都别想活着出来。”
维修班长咬牙,抄起扭矩扳手,对着阀体敲了三下。金属撞击声清脆,在狭窄空间来回反弹,像钟摆敲响倒计时。
咔嗒。
一声轻响,像是锁扣合上。监控灯由红转黄,渗水停止。压力表归于平稳,警报解除。
赵铁柱低头看表:“还剩二十八秒。”
他抬头盯着陈骁,喘着粗气:“你……真用耳朵听出来的?”
“汽修厂修发动机,都是这么来的。”陈骁睁开眼,眸子深得像海底,“震动频率变了,问题就在那里。”
赵铁柱咧嘴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疯子……真是个疯子。”
没人反驳。维修班的人默默收起工具,有人把打印的流体震荡修正方案塞进防水包,动作小心,像是供奉圣物。
“备用系统没启动。”一个技术员报告,声音带着疲惫,“手动激活才行。”
陈骁脱掉手套,钻进控制舱。里面冷得像冰窖,操作面板边缘结了一层霜。他徒手拨动开关,指尖划过金属棱角,一道血痕留在按钮旁,鲜红刺目。
赵铁柱想拦:“我来!你手都破了!”
“你右臂快冻僵了。”陈骁头也不抬,声音平静,“神经反射延迟0.3秒,按错键就是灾难。别废话。”
他按下最后一组按钮,主控灯由黄转绿。系统重启成功。整个潜艇发出低沉的嗡鸣,像是重新唤醒的呼吸。
“中央调度,渤海抢修完成。”赵铁柱抓起对讲机,声音沙哑却有力,“无泄漏,人员安全。”
外面传来引擎声,救援舰破冰而来,探照灯光扫过冰面,映出两人踉跄的身影。风雪小了些,天地间终于透出一丝光亮。
陈骁扶着赵铁柱爬上甲板,站在甲板边缘,望着漆黑海面。刚才那三十秒,像过了三十年。他闭上眼,耳边仍回荡着金属的震颤,那是机器的呻吟,也是生命的警告。
对讲机又响了。
“陈工,深圳那边刚截获一批异常铀矿交易,线索指向黑市仓库。”调度员说,“命令刚下,让你直接过去。”
赵铁柱听见了,停下哼唱,眼神复杂:“又要走?”
“活儿没完。”陈骁把工具箱拎起来,检查激光焊接仪电量,动作一丝不苟。
“你这人啊……”赵铁柱摇头,苦笑,“修锅炉的命,操总统的心。”
陈骁笑了笑,没答话。他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为了谁而奔波,而是为了那些看不见的底线——核电站、潜艇、城市供水系统,每一个齿轮的正常运转,背后都有人在黑暗中托举。
军用摩托停在码头边,驾驶员戴好头盔,等他上车。
陈骁刚跨上去,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一条加密信息跳出来,发件人标记为【S】。
内容只有一行字:
“上次你在黑市买的铀矿,卖家留了东西给你。”
他盯着那行字,瞳孔微缩。风雪中,摩托轰然启动,引擎咆哮着撕裂寒夜。车灯照亮前方空旷的公路,像一条通往未知的窄道。
他没有回头。身后,救援舰的灯光渐远,像一颗坠落的星。
而前方,还有无数沉默的危机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