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城市仍沉在一片灰蒙的寂静里。路灯一盏盏熄灭,街道空荡,只有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车鸣。陈骁把那本写满演算草稿的日志塞进工具箱的夹层,动作利落得像收起一把旧扳手。他没回宿舍,也没洗澡换衣,只是拎起箱子,推门而出。
夜风扑面,带着初冬的寒意。他站在路边招了辆出租车,坐进后座时,肩头还残留着焊枪灼烧金属后的焦味。司机从后视镜扫了他一眼,没说话。陈骁拧开半瓶功能饮料,一口气灌下大半,铝罐被捏成一团,随手扔在脚边。他的眼睛很沉,但脑子却异常清醒——他知道,那封邮件已经被打开了。
系统提示显示阅读时间是凌晨三点十四分。
那是林雪薇的习惯作息。
她总会在这个时间醒来,泡一杯浓茶,坐在书桌前翻阅资料。三年来,陈骁偷偷观察过她的工作节奏,就像调试一台精密仪器,一点点校准自己的行动节点。这一次,他终于把那份核废料处理方案发了出去,用的是匿名邮箱,附件里没有署名,只有编号和密密麻麻的公式推导。
车子驶入中科院西区实验楼的大门时,天边刚泛出一丝青白。保安认得他,点头放行。陈骁提着工具箱穿过空旷的走廊,脚步声在瓷砖地面上回荡。实验室的门开着,灯亮着,操作台前站着一个人影。
林雪薇。
她穿着白大褂,手里攥着一叠纸,正是他发送的方案打印版。纸张边缘布满红笔划过的痕迹,批注密密麻麻,有些字甚至写到了页边空白之外。她听见脚步声,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冷得像冰水浇过。
然后,她将手中的图纸“啪”地一声拍在桌上。
“你这个核废料处理方案,数学层面是错的。”
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砸进死水潭,瞬间让整个实验室安静下来。几个正在模拟终端前调试数据的助理停下动作,悄悄往这边张望。空气仿佛凝固了,连通风系统的低鸣都变得清晰可闻。
陈骁走过去,把工具箱轻轻放在角落。他没穿白大褂,身上还是那条沾着焊渣与油污的工装裤,膝盖处有两道明显的磨损裂口。他拉过一张椅子坐下,目光落在那张被红笔圈出三处的流体动力学模型图上。
“您说错了?”他问,语气平静得不像辩驳,倒像是在确认某个零件是否装反。
林雪薇冷笑一声,指尖点向第三页的积分边界条件:“中子流密度分布函数在这里不收敛,你的稳态假设根本不成立。这不是创新,是基础错误。”
“我知道问题在哪。”陈骁从口袋掏出一支磨秃了头的铅笔,翻开日志本背面,迅速画了一条波动曲线,“我不是用标准微分方程算的,我是按汽修厂高压油管的震荡规律来的。”
“油管?”林雪薇皱眉,像是听到了某种荒谬的比喻。
“对。”他点头,语速平稳,“压力波在管道里来回撞击,频率高了会产生共振。核废料池的冷却液流动同样不稳定,一旦出现脉动,就会导致中子逃逸率波动。我测过辽宁舰反应堆排水口的数据,和柴油泵的脉冲波形高度相似。”
实验室里有人轻笑了一声,很快又压住。
林雪薇盯着他,眼神复杂:“所以你就拿修车的经验套用到核物理?”
“经验是死的,数据是真的。”陈骁把草图推过去,“我可以重算一遍,用你们的方法验证,但我必须加一个变量——流体震荡频率。”
她沉默了几秒,转身走向白板。粉笔“咔”地折断一根,她换了一支,写下第一个偏微分方程。
“好。”她说,“十二小时。你能让我信,我就认。”
没人再说话。两个助理对视一眼,默默退出去泡咖啡。门关上的那一刻,实验室仿佛成了另一个世界。
陈骁站起来,走到白板另一边。他没用电子笔,依旧用那支铅笔头,在板上写下第一行公式——Navier-Stokes方程。接着开始修改边界条件,笔迹潦草却精准。林雪薇在他身旁列出约束项,两人谁也不看谁,只盯着那一串不断延伸的符号与等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七个小时后,第一轮计算完成。模拟结果显示,陈骁提出的震荡修正模型误差比传统方法低41%。
林雪薇盯着屏幕,眉头紧锁。
“巧合。”她说。
“再来。”陈骁擦掉一半内容,重新设定初始参数。
他们换了三种不同浓度的冷却液数据,分别代入模型。第二次吻合度达到92.6%,第三次竟高达99.8%。
晨光从东侧窗户斜射进来,落在白板上那一长串复杂的等式上,映出淡淡的金色轮廓。林雪薇站在原地不动,手里捏着记号笔,指节微微发白。忽然,她转身走向文件柜,抽出自己三年来积累的研究文档,全部摊在桌上。
下一秒,她拿起剪刀,一页一页剪碎。
纸片如雪般飘落,无声覆盖了地面。
陈骁没说话,低头检查最后一组数据。他发现有个小数点后四位的偏差,顺手改了过来。
“你改什么?”她问。
“这里少了个温度衰减系数。”他说,“昨天太困,漏了。”
林雪薇看着他写的补充说明,忽然笑了下,嘴角扬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你真是个怪人。”
“我也这么觉得。”他合上笔记本,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走到主控台前,调出项目管理系统。账号登录后,她在新方案首页点击“批准立项”,输入密码,签下名字。然后在备注栏写了一行字:
**“建议列为国家重点攻关项目备选。”**
做完这些,她转头对门外喊:“换模拟程序。按陈骁的模型重做系统。”
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技术员探头确认指令,又迅速离开。
几分钟后,打印机嗡嗡响起来。新的任务单出来了,标题赫然是:《基于流体震荡修正的核废料池中子控制方案》,负责人一栏写着:**陈骁**。
有人小声嘀咕:“一个高中文凭的人,现在让我们改程序?”
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实验室里格外刺耳。
林雪薇没回头,只冷冷丢下一句:“不服的,现在就可以走。”
没人动。
陈骁坐在桌边,从工具箱里拿出那张最初被红笔批驳的草图。纸角已经磨破,上面还有机油印和一道焊渣烫出的小洞。他看着复印件上的正式编号,把它轻轻夹进笔记本里。
阳光照进实验室,落在他的蓝帆布手套上。那只手套放在桌角,表面褪色严重,指节位置有烧灼痕迹,像是经历过无数次高温作业。
林雪薇站在窗前,望着楼下缓缓驶入的军方车辆。黑色SUV排成一列,车顶天线闪烁着加密通讯信号。她没回头,低声说:“不是我认可你……是科学不得不低头。”
陈骁正把铅笔插回口袋,听到这句话,手停了一下。
他没回答。
十分钟后,警报响了。
尖锐的蜂鸣划破宁静,主屏幕弹出紧急通知框,红色字体跳动:
【渤海湾某核潜艇冷却系统异常】
外部水温零下二十度,核心舱温度持续上升,抢修窗口仅剩六小时!
调度指令刚传下来,电话就打了进来。是周国栋的声音,背景夹杂着呼啸的海风和金属碰撞声。
“陈骁,马上到码头。赵铁柱已经在路上了。”
陈骁抓起工具箱,拉开门。
林雪薇站在资料架旁,手里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方案副本。她看着他背影,说:“这次别匿名发邮件了。”
他停下,回头看了她一眼。
“这次我要签全名。”
他走出实验室,走廊灯光自动感应亮起,一盏接一盏,像是为他铺出一条通往未知的路。身后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接着是打印机再次启动的嗡鸣——有人已经开始复制他的模型,准备同步推演。
军车停在楼下,车门敞开着。他坐进去,把工具箱放在脚边。司机踩下油门,车子驶出大门,轮胎碾过结霜的路面,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后视镜里,实验楼的灯还亮着。
车内广播突然响起,播报一则临时新闻:受强冷空气影响,渤海湾海域已进入极端低温状态,部分近海设施出现冻裂风险……
陈骁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那艘被困深海的核潜艇。它像一头受伤的巨鲸,静静蛰伏在漆黑的海底,冷却系统濒临崩溃,若不能及时修复,后果不堪设想。
而他,一个从未踏进大学校门的男人,此刻正奔赴前线。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除了少数几个人。
但他知道,这一战,不只是为了救人,更是为了证明——有些真理,并不由出身决定,而是由一次次失败中爬起的双手,亲手锻造出来的。
车子疾驰向前,穿过黎明前最黑暗的街道。天空渐渐泛出鱼肚白,云层边缘染上金边。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在那遥远的海面之下,时间正在倒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