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晋升报告上的红叉
陈骁把工具包甩上肩头，走下辽宁舰的舷梯。海风裹挟着咸腥味在甲板上横冲直撞，吹得他工装裤下摆猎猎作响，像一面不肯降下的旗。远处军港灯火稀疏，近处却是一片沉寂。身后传来喊声：“同志！留个联系方式！”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几分官腔。
他没回头，只抬手挥了两下，动作干脆得如同斩断一根锈死的螺栓。指间一转，螺丝刀划出半道银光，稳稳插回口袋。那背影走得决绝，仿佛多停留一秒，就会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缠住脚踝。
码头外停着一辆旧皮卡，车壳斑驳，像是从废品站捡回来又硬拼凑成的。车牌蒙着灰，连字迹都模糊不清。他拉开驾驶门，铁皮发出刺耳的呻吟。坐进去时，弹簧塌陷了一角，整个人往下一沉。钥匙拧动，引擎咳了两声，像是肺痨病人挣扎着喘气，终于点着了火。
车载导航亮起蓝屏，显示“军工研究所：27公里”。他瞥了一眼，没碰它。方向盘一打，轮胎碾过碎石路，扬起一阵尘土，在晨光未明的天色里翻腾如雾。这条路他走过太多次，闭着眼都能摸到门卫哨岗的位置。
三小时前，他还站在核反应堆前，焊枪喷出最后一道弧光，熔金般的焊缝缓缓冷却，凝成一道银线。那是新冷却系统的最终节点——手册上的方案撑不过三个月，而他的改动，能让这套系统稳定运行十年以上。数据已经封存上报中科院，可没人通知他结果。权限申请通知下来的时候，薄得像张废纸，轻飘飘地落在桌上，连个重量都没有。
他知道，真正的麻烦才刚开始。
皮卡颠簸着驶进研究所大门。铁门锈迹斑斑，自动识别系统早坏了，全靠人工放行。哨兵远远望见这辆破车，眯眼看了几秒，认出是他，便挥手示意通行。动作熟稔得近乎麻木。
院子里静得出奇。没有喇叭声，没有喧哗，只有几间实验室还亮着灯，像是黑夜里不肯熄灭的眼睛。水泥地面映着微弱的光，倒映出他拖长的身影。他穿过走廊，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一声接一声，像是敲在人心上的鼓点。
人事科办公室门虚掩着，透出一线昏黄灯光。他推门进去，脚步没停，径直走到办公桌前，将一叠材料轻轻放在桌面。纸张边缘整齐，但能看出反复折叠过的痕迹，边角微微卷起。
“晋升申请表，附带技术报告和现场修复记录。”他说，声音不高，也不低，刚好能穿透这个狭小空间里的沉默。
办事员抬起头，五十来岁，花白头发扎成一撮马尾，眼镜滑到了鼻尖。他扫了陈骁一眼，又低头翻开文件，手指一页页翻过去，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刻意的冷漠。
“又是你？”他开口，语气里没什么惊讶，反倒有种厌烦，“高中文凭报工程师？这都第几次了？”
“这次不一样。”陈骁站着没动，目光落在对方脸上，“我在辽宁舰改了冷却管布局，解决了结构性热应力问题。数据已送中科院验证，若通过，可列为国家重点项目储备方案。”
办事员合上文件夹，直接推到一边，动作干脆得像扔掉一块烫手铁皮。
“学历不达标，材料不受理。”他说，“所长说了，规矩不能破。”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陈骁依旧站着，肩膀没动，呼吸平稳，可眼神却沉了下来，像深井里照不进阳光的水。
“让他亲自看一眼。”他说。
不是请求，是陈述。
办事员皱眉，盯着他看了几秒，最终叹了口气，拿起内线电话拨了个号码。
十分钟后，周国栋来了。
门开时，一股淡淡的茶香先飘了进来。他穿着老式军装，领口扣得一丝不苟，白发梳向脑后，露出宽阔的额头。手里拎着保温杯，杯盖拧得紧紧的，仿佛里面装的不只是茶水，而是某种不可泄露的秘密。
他进门没说话，接过材料，一页页翻看。动作很慢，每一页都要停留数秒，指尖在纸面上轻轻摩挲，像是在读盲文。翻到“最高学历”那一栏时，手指顿住了，停了几秒，然后继续往下。
最后，他掏出红笔，在审批栏重重画下一个叉。
粗，重，力透纸背，像是用尽全身力气砸下去的判决。
“不行。”他说，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不是我不信你本事。但这是制度。全所三百二十七名工程师，哪个不是硕士起步？你连大学都没上过，怎么服众？”
陈骁盯着那个红叉。
它静静躺在纸上，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第一次做出微型核电池时，评审专家也是这样，在报告上画了个叉。那时他们说：“天赋异禀，但缺乏系统教育，建议观察培养。”后来呢？后来没人再提“培养”二字，只有“观察”，无休止地观察，像把他关进玻璃箱里，任人评头论足。
“五年。”陈骁开口，声音平缓，却字字清晰，“我解决了三次重大核泄漏事故。渤海那次，潜艇主泵失效，辐射值飙升，是我用临时屏蔽阵堵住泄漏口，抢修七十二小时没合眼。上个月西北基地反应堆舱室破裂，辐射外泄，是我设计应急散热通道，把核心温度压下去。还有这次辽宁舰，原手册方案存在共振隐患，三个月内必出事，我重构了冷却管路径，新增浮动嵌套结构，寿命提升至十年以上。”
周国栋听着，没打断，只是慢慢喝了口茶，热气氤氲中，眼神有些恍惚。
“这些我都记得。”他终于开口，“可档案上写的是‘临时技术支持’，不是正式职称。你要身份，就得有对应学历。”
“我可以补考。”陈骁说。
“补考拿不到入场资格。”周国栋摇头，“上面有明文规定，重大军工项目技术人员必须具备本科及以上学历。你连报考资格都没有。”
陈骁沉默了几秒。
走廊外传来一声轻微的脚步声，又远去。屋内只剩下两人呼吸声交错。
“那我再交一次。”他说。
周国栋皱眉：“你还来？”
“每一次我都交。”陈骁伸手，将散开的材料重新整理好，动作细致得像在收拾一件易碎品，“第三十七次也交。”
说完，他转身走了。
门关上的瞬间，发出一声闷响，像是某种情绪终于落地。
周国栋站在原地，看着桌上的文件。红叉旁边，陈骁的简历边缘有点卷，像是被手反复捏过、抚平、再捏过。他慢慢坐下，打开抽屉，取出一份泛黄的旧档案袋。封皮上写着：特殊人才观察记录·编号07-314。
他抽出里面的资料，一张照片滑落出来。
十五岁的陈骁，脸脏兮兮的，头发乱糟糟贴在额头上，衣服破旧不合身。可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像是黑夜里的星子，烧着一股谁也扑不灭的火。下面记录着他用报废汽车零件、废弃电路板和一台二手示波器，做出了能持续供电八小时的微型核电池。评审意见写着：“天赋异禀，但缺乏系统教育，建议观察培养。”
周国栋合上档案，把晋升表塞进最底层抽屉。锁上时，金属碰撞声清脆而冷。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处黑漆漆的维修车间。那里只有一盏灯还亮着，在整片黑暗中孤零零地悬着，像一颗不肯坠落的星。
他知道是谁在里面。
陈骁回到自己的工位。
这个位置在维修间最角落，没有名牌，桌子是两张废弃操作台拼起来的，边缘还残留着焊渣。椅子少一只轮子，歪斜地支在地上，坐上去会轻微晃动。但他早已习惯，甚至觉得这种不平衡感反而让人清醒。
他打开台灯，光线昏黄，却足够照亮桌面。铺开一张A4纸，从工具箱夹层取出几张草图——那是他在辽宁舰上趁着换班间隙画的初步构型，线条潦草却精准，标注密密麻麻，全是关键参数与应力计算。
现在，他要把它细化成完整方案。
拿出尺子和铅笔，他开始画新的冷却管连接节点。线条干净利落，每一笔都经过深思熟虑；标注清晰简洁，单位、材质、耐温范围一应俱全。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的夜色愈发浓重，走廊的脚步声消失了，隔壁实验室的灯陆续熄灭，整个研究所陷入沉睡。
只有他这儿还亮着。
纸上画到第七个模块时，他停了一下。右手微微一顿，铅笔尖悬在半空。右下角空白处，他写下一行小字：
“第三十七次被否决。”
字写得很轻，墨痕浅淡，几乎要融进纸里。可那一笔一划，却异常稳定，没有丝毫颤抖，像是刻进去的。
他继续画。
新增了浮动嵌套结构的应力分布计算，补全了耐蚀合金的焊接参数，加入动态补偿机制以应对舰体形变带来的影响。最后，在图纸背面画了一个简化模型，标上“可适配096型核潜艇”。
画完，他靠在椅背上，闭眼三分钟。
再睁眼时，目光清明如初雪。
他把整张纸折好，四折，严丝合缝，塞进维修日志本里。本子是硬壳的，封面磨出了毛边，页脚全是油渍和指印，翻开来，每一页都记满了故障代码、维修记录、突发状况处理流程。这是他五年来的全部心血，比任何学位证书都厚重。
他起身去倒水。
路过公告栏时停下。
上面贴着《技术人员准入标准》，红头文件，加粗字体，鲜红印章像血滴凝固在纸上。第一条写着：
**申报高级工程师岗位者，须取得相关专业本科及以上学历**
他看了两眼，眼神平静，没有愤怒，也没有失落，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然后转身，回到工位。
水杯接满，他喝了一口，放下杯子时发出轻响。接着打开工具箱，把日志本放进最里层夹袋。那里还藏着一块核电池残片，是他从辽宁舰拆下来的试验品，表面布满细微裂纹，却仍散发着微弱的热量。
他锁上箱子，关灯出门。
走廊灯感应迟钝，他走过一半才亮起来，灯光昏黄摇曳，像是随时会熄灭。身后维修间的门自动落下插销，金属撞击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墙上的公告晃了晃，一角脱落，垂下来半截，像一面被撕毁的旗帜。
第二天早上六点十七分，林雪薇的办公室收到一封匿名邮件。
她刚泡好咖啡，电脑提示音响起。发件人字段空白，标题是《核潜艇冷却系统改良方案V3.7》，附件为加密PDF。
她皱眉，点开验证程序，输入二级密码。文件加载缓慢，进度条一点一点爬升。当文档完全展开时，她的呼吸微微一滞。
这是一份完整的工程设计方案，逻辑严密，数据详实，创新点多达十一处，其中三项属于国内首创，两项达到国际领先水平。尤其是那个浮动嵌套结构，巧妙解决了传统冷却系统因舰体形变导致的应力集中问题。
她快速翻到最后一页。
底部有一行不起眼的小字：
**陈骁，于研究所维修间，凌晨两点零三分**
她怔住。
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屏幕，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窗外，朝阳正缓缓升起，第一缕光穿过百叶窗，落在她的办公桌上，照亮了那份静静躺着的文件。
而在研究所最偏僻的角落，那盏灯早已熄灭。
没人知道，昨夜那个人画完图纸后，曾抬头望了一眼窗外的星空。
也没人知道，他在心里默念了一句：
“第三十八次，我会再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