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阳城的春夜,细雨如织。城南僻巷深处,一个小宅院的灯火在湿漉漉的窗纸上晕开一团昏黄。这是陆铮在庆阳城里最后、也最隐秘的一处住所,此番他打发了所有人。
屋内陈设简单,唯有一张巨大粗糙的西北舆图铺满桌面,山川河流、关隘城池,皆以朱砂墨笔细细勾勒。陆铮眉头紧锁,指尖重重按在伊犁河谷的位置上,那里被特意画了一个醒目的红圈。
“殿下请看,”他声音沙哑,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伊犁将军府如今是韩乾心腹崔镇岳把持,此人酷烈无常,对陛下……恐无善念。我们安插进去的两个眼线,昨日刚传回消息,陛下被单独囚禁在将军府最深的地牢‘寒水窟’,守卫森严,皆是崔镇岳死士。”他顿了顿,眼中布满血丝,“当务之急,是如何打通关节,至少确保陛下衣食药物无缺,稳住局面,再图……”
“再图什么?没机会了,没希望了!”朱无视冰冷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截断了陆铮的话。
朱无视坐在灯影摇曳的暗处,半张脸隐在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如同寒潭深处淬炼过的黑曜石,幽幽地反射着跳动的烛火,没有丝毫温度。他缓缓站起身,踱到桌边,目光紧紧地盯着桌角那把盛着滚烫苦丁茶的粗陶壶。
陆铮愕然地看着他。
“再图营救?陆将军。”朱无视的声音很轻,却像薄冰在初春的河面上碎裂,“如你当日所言,伊犁已是龙潭虎穴,韩逆的爪牙遍布。你我如今不过是庆阳城里两只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自身尚且难保,拿什么去救我父皇?靠你那些不知何时就会被拔除的眼线?还是靠你手中这百十个同样见不得光的旧部?更何况当今之际也没有重金可以去打点!”
陆铮陡然间忽然觉得朱无视有些陌生,但听他此番言语之后,料定他是为东山早起的必要之物着急,可能有些焦虑过头了,既然他方才提到了重金,那说明事情就简单了,当下缓了口气,“殿下无忧,若是军需粮草及饷银,那是万不要担心的。云虚子大师已经释放了信号,但他临终之前做了加密,说只有殿下才能识别此地信息,您看这个!”他从怀中掏出只有朱无视自己才能破译的图形递了过去。
朱无视接了过来,憋了一眼,这是他一直梦寐以求之物‘青铜星图’,顿时心花怒放,但他依然不动声色,坐在那灯光的暗黑处,慢条斯理道:“你能确定这个图形是出自云虚子大师之手?你手下如今有多少人可用,都有谁知道,此事一旦确认,除了你我之外,其余人都得死!”
陆铮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起。朱无视的眼神太陌生了,那里面没有焦虑,没有悲痛,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虚无的平静,以及深不见底的审视。
“殿下!”陆铮急声道,试图抓住对方一丝动摇,“事在人为!知晓此事的都是臣的亲信,臣已派人实地勘察,一旦时机成熟,立刻行动。只要稳住当下,待我们在庆阳积蓄力量,联络四方仍心念故主的忠义之士……”
“忠义,哈哈忠义恐怕都已经死光了?”朱无视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衬得眼神更加幽深,“陆将军,你口中的忠义,值几两银子?韩重进当初夺权,无人敢上前阻止,这世上还能有忠义么?陆将军,当朝三太子韩元快到了,恐怕他好心搭救我也是为了这个吧?嘿嘿,我估计你也是他的亲兵,是来抓我的吧?然后折磨我,逼我说出破解之策,你们去获取泼天财富?”
“殿下!臣绝无此意!”
陆铮脸色骤变,急怒攻心,“边王殿下对韩家夺取西阳天下本就不支持,他是支持殿下东山再起,恢复先帝的江山社稷,另外臣对陛下、对殿下之心,天地可鉴!臣……”
“你别说了!”朱无视猛地打断他,眼中骤然爆射出骇人的凶戾光芒,那压抑了太久的绝望、愤怒、被命运反复践踏的屈辱,如同被点燃的毒火,瞬间吞噬了所有伪装的平静,“天地若有眼,我父皇何以身陷囹圄?!我朱氏江山何以倾覆?!陆铮!收起你那套无用的忠义!孤王问你——”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
陆铮正在发愣,他不清楚自己哪里出了问题,正在听他继续言语时,忽感滚烫的热水从头顶倾泻而下。陆铮下意识地伸手欲拦,他此刻心中警铃大作,朱无视的状态太不对劲了!那眼神里的疯狂,让他想起了战场上濒死反扑的野兽!
就在陆铮的手即将碰到茶壶的刹那,朱无视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消失,化为纯粹的、冰冷的杀意!
“孤王自己来,不需要你们!”
他低吼一声,手臂猛地向上一扬!滚烫的苦丁茶水带着蒸腾的热气,朝着陆铮的面门泼去!
变故陡生!陆铮毕竟是沙场宿将,虽惊不乱,身体本能地向后急仰,同时双臂交叉护住头脸!滚烫的茶水大部分泼在他的手臂和前襟上,瞬间湿透,灼痛感传来,但并未伤及要害!
“殿下你……”陆铮又惊又怒,厉喝出声,意图制住眼前这突然发狂的年轻人。
“别怪我,你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你去吧,我会善待你的家人!”言毕,一把匕首精准地塞进了陆铮的胸膛。陆铮身体剧烈地一震,后仰的动作戛然而止。他护着脸的双臂僵硬地停在半空,瞳孔骤然放大到极致,里面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愕、茫然,还有一丝……被至亲之人背叛的、深入骨髓的剧痛。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低下头。
那柄熟悉的匕首,此刻已齐根没入他左侧肋下!正是心脉要害所在!只留下一个粗糙的木柄,紧贴着冰冷的铁甲内衬。暗红色的血液,正顺着匕首的血槽,如同蜿蜒的毒蛇,迅速洇湿了他深色的衣袍,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脚下的青砖上,晕开一朵朵小小的、触目惊心的墨梅。
“呃,你,你,太能装,我们,我,我,信错了人!”陆铮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咕哝,他试图抬起手,指向朱无视,手臂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只抬到一半便无力地垂下。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如同被伐倒的古树,带着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惊愕与悲愤,轰然向前扑倒!
沉重的躯体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最后的目光,死死地、死死地钉在朱无视的脸上,那里面没有恨,只有一片碎裂的、无法理解的深渊。鲜血从他身下迅速蔓延开来,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充斥了整个斗室。
朱无视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握着匕首柄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着。滚烫的茶水溅在他手背上,烫起了红痕,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看着地上迅速失去温度的躯体,看着那双至死未瞑目的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漠然。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弯下腰,伸出同样沾着茶水、有些发红的手,极其冷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细致,握住匕首的木柄,猛地向外一拔!
钱袋、几块成色极好的金饼、几份盖着模糊印鉴的身份路引、还有一枚刻着复杂纹路的青铜小印(那是陆铮在庆阳地下联络网的信物),都被他搜刮出来,塞进自己怀中。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曾经是他唯一依靠的将军。眼神复杂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随即被更深的冰寒覆盖。他打翻了桌上唯一的油灯,朱无视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闪身而出,消失在庆阳城无边无际的、湿冷粘稠的黑夜之中。
火光瞬间吞噬了小屋,也吞噬了地上那滩仍在缓慢扩大的、温热的血迹。
“此人恐怕有些手段,可堪大用,嘿嘿!按计划行事!”一名黑衣使者拂袖而过,另一人则朝着朱无视方向跟了了过去。
冰冷的雨丝斜刺里扎下来,带着初冬那种能渗进骨头缝里的阴寒。朱无视栖息在破庙里,篝火早就熄了,只剩下一堆暗红的余烬,苟延残喘地吐着最后一点暖意和呛人的烟,朱无视又加了一根粗柴,坐在那里思了很久,眼下他有些后悔杀了陆铮。那日陆铮在沙丘救他时,父王朱天照撇开陆铮,单独给了自己一个密令,父王说:“无视孩儿,成大事不可仁慈,拿到了埋金地的地址信息,即刻杀了陆铮,以免消息外露。”
火光微弱地摇曳着,勉强照亮了衣衫上那滩黏稠发黑的血迹,那是陆铮的血,那是唯一的忠臣的血,如今在雨水的清洗下,像泼翻的墨,正慢慢洇开,渗进铺地的烂草和碎砖里。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混杂着泥土的腥气、湿木头朽烂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甜腻得令人作呕的甜腥。
朱无视青铜星图,又塞进了怀中,垂着手,站在破庙中间,喃喃自语,“父王,我做到了,我亲手杀了陆铮,今后还不知道能依靠谁!三皇子韩元也不能信任,尽管我和他自幼一起长大,亲如兄弟,但他姓韩,不姓朱!都去死吧!我受了这么苦,朱家列祖列宗助我复国,我要统一天下。”
一道白色闪电似乎撕开了这令人窒息的黑,朱无视猛地一颤,只因方才发现几道迅疾如鬼魅的黑影,在轰隆隆雷声响彻耳鼓之际自门口和侧面破开的窗户同时抢入!动作快得只留下模糊的残影,挟带着浓烈的杀气和雨水的气息。朱无视刚做出闪避的动作,一股沉重的、带着皮革和金属味道的风就狠狠撞在他后背,剧痛!像是被狂奔的蛮牛顶中,眼前金星乱冒,喉头一甜,整个人被撞得离地飞起,重重砸在冰冷的、布满灰尘和碎石的泥地上。手里的短刀脱手飞出,叮当一声,不知落到了哪个黑暗的角落。
他挣扎着想撑起身体,手脚却被几双冰冷、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按住。粗糙的绳索带着雨水冰冷的湿气,勒进他手腕的皮肉里,一圈又一圈,迅速而残忍地捆缚起来。膝盖窝也被狠狠踹了一脚,剧痛让他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冰冷的泥水浸透了他的裤子。接着是脚踝,同样被粗粝的绳索紧紧缚住。
“朱无视,你给我老实点!北辽诏狱缉捕司拿人!”一个粗嘎、带着浓重北辽边地口音的声音在他头顶炸响,如同闷雷滚过。
北辽?朱无视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冰窟。是北辽的爪牙!他们怎么会追到这里?难道是韩乾发现了我?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比这冬雨更刺骨。复国的梦,十二金人藏身的秘密……难道就要断送在这里?他拼尽全力抬起头,想看清这些人的脸,但破庙里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能勉强分辨出按住他的几个身影异常高大魁梧,穿着似乎是制式的皮甲,甲叶在偶尔从破洞漏下的惨淡天光里,反射出一点幽暗的金属光泽。
“搜!”那个粗嘎的声音再次下令。
“头儿,搜过了,他身上就几两碎银子和这个卷轴。”一个声音报告。
粗嘎声音的主人似乎走了过来,的靴子踩在泥水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朱无视感到一道审视的、如同打量猎物般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迎向那目光的方向,尽管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黑暗轮廓。
“哼,西阳国的丧家之犬,朱无视?这个卷轴是什么东西?”那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嘲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进朱无视的耳朵里,“嘿嘿,你不说话倒也没什么,到了诏狱,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我说你倒是会躲,陛下得到消息,说你被风沙砸死,想不到如此欺君罔上,带走!陛下等着问你的话呢!”
朱无视没有挣扎,也没有辩解。冰冷的绝望已经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像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被粗暴地拖拽起来,推搡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这座充满血腥和死亡气息的破庙。外面,凄风冷雨扑面而来,打得他几乎睁不开眼。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疯狂地往下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