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通信舱的舱门缓缓闭合前，伊莲娜快步上前，一只手抵住舱门边缘，俯身对已经躺好的姜流进行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叮嘱。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语速快而清晰，却不容质疑，丝毫没有商量：“姜流，听着！这次随机到的训练场景是 ‘上古时代自然生存’ ，系统版本是‘最高难度’。”
她紧盯着姜流的眼睛，强调道，“这意味着场景里几乎不存在任何能与现代生活产生关联的意识锚点触发条件！你只能依靠最原始的本能和……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你必须万分小心！”
她顿了顿，说出了另一个残酷的现实：“还有，场景的时间流速已设定为现实世界一天，对应系统内两年。我给你……不，系统给你的极限时间是内部二十年。如果到那时你还无法完成自我意识重构，我会强行启动紧急唤醒协议！没得商量！”
姜流似乎想开口说什么，但伊莲娜根本不给机会，斩钉截铁地打断他：“就这么定了！保持意识清醒，完整的回来！”
舱门彻底密封，将内外隔绝。
姜流感受到一种比深度麻醉更彻底的意识抽离感，仿佛整个“自我”正在被无形的手从躯壳中缓缓剥离，思维如同坠入无底深渊，迅速变得混沌、模糊，最终陷入一片沉寂的黑暗……
就在姜流进入训练后不久，仍在控制中心埋头分析孙平遗留数据线索的秋柠，才从同事的闲聊中偶然听到姜流即将复职的消息。
她心头一喜，但连日高强度的数据筛查让她并未立刻深究。
直到几天后，她拖着疲惫的身子返回驻地，才从陈思那里得知了完整且令人震惊的消息——姜流不仅复职，而且已经进入了那个传说中的、极度危险的“实体记忆剥离耐受性训练”！
“什么？！” 秋柠瞬间乱了方寸，脸色煞白，“他……他怎么可以去参加那个训练？！统帅……姜浪院长他知道吗？”
她的声音因为焦急而有些颤抖不已。
陈思无奈地点点头，语气复杂：“就是他同意的。李健副总提议，姜院长……最终点了头。”
秋柠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窜上头顶，比面对任何系统异常都要慌乱。
“不行！这太危险了！我得……”
她下意识地想去找姜浪。
“秋柠姐，” 陈思连忙拦住她，低声提醒，“你现在去也改变不了什么。训练已经开始了。不过，娜姐是姜流的指定监护员，她正在外面全程监控。有娜姐在，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的！你可以申请观察员权限，至少能知道里面的情况。”
秋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眼神中依然慌乱。
她立刻转身，朝着通信舱的方向快步走去：“好！给我接观察权限！现在！”
系统内，光阴荏苒。
十五年中系统的原始时光，在现实世界中不过短短七天多。
曾经的姜流，此刻已是上古聚落中一个没有名字的十五岁少年。
他身形矫健，皮肤被阳光晒成古铜色，每日跟随族人们狩猎、采集、迁徙，过着与万千年前先祖无异的生活。
系统模拟得无比真实：碧空如洗，白云舒卷，山峦巍峨，河水清澈凛冽，被荆棘划破皮肤的刺痛、饥饿时腹中的绞痛，都与真实世界一般无二。
他甚至被植入了一套完整的、关于“父母早亡、被聚落收养”的模糊记忆。
然而，与其他满足于生存与繁衍的族人不同，姜流有一个格格不入的习惯——发呆。
他常常在狩猎的间隙、夜晚的篝火旁，望着星空或跳动的火焰，眼神空洞，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无声地叩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这里……真的是我的全部吗？”
这种与生俱来的疏离感和追问，是他与其他“NPC” 族人最根本的区别。
这天，正当姜流对着远处起伏的山际，第无数次陷入这种迷茫的沉思时，聚落年迈的族长一路小跑来到他身边。
族长脸上堆着讨好的、带着一丝敬畏的笑容，拍了拍姜流的肩膀。
“娃儿，又发呆哩？”
族长笑眯眯地，语气却带着一点焦急，明显有求于他，“好几天没打到像样的猎物了，娃儿们都饿得没力气了。你给看看，琢磨琢磨，今天咱们往哪个方向走，能找到点吃食？”
族长和聚落里的每一个人，都是系统根据真实人类的意识备份生成的NPC，他们拥有完整的情感和需求，会饥饿，会恐惧，会喜悦。
他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身上有种奇特的能力——他总能在山穷水尽时，凭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直觉，找到猎物踪迹或可食用的块茎果实。
这种能力，已然成了聚落生存下去的重要依赖。
姜流收回思绪，抬起头，望向族长，眼神依旧有些迷茫，但一种更深层的、几乎成为本能的敏锐却在悄然运转。
尽管关于“姜流”的记忆被暂时封存，但他作为顶尖拯救者所具备的、对环境和模式异乎寻常的洞察力与直觉，却早已融入灵魂，未曾有丝毫减弱。
这十五年的系统内生活，让他隐约捕捉到了一些模糊的“规律”：
比如，每次月圆之后的第二天，聚落西北方向的河谷地带，总会有鹿群出现觅食；当北风连续刮上三天，他们朝着背风的山坳迁徙，就总能找到可以避寒的洞穴和干燥的柴火；
又或者，在特定的一种紫色小花盛开的地方往下挖，往往能找到富含淀粉的植物根茎……
这些规律，严格来说并非系统漏洞，而是训练程序为了确保受训者不至于在极端环境下因基本生存无法保障而过早失败，所设置的隐性“安全绳”和公平性保障。
但此刻，在姜流的潜意识里，它们却成了这个世界运行方式中，一丝不易察觉的、可供利用的“不真实”。
他沉默了片刻，抬起手指向夕阳即将落下的方向，声音带着少年人的特有嗓音，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去西边，那片有红色石头的山崖下面。明天太阳升到崖顶的时候，应该能看到羊。”
族长闻言，浑浊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脸上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花，连连点头：“好！好！听娃儿的！大家都准备一下，明天一早去西边红石崖！”
“孕兽可不能猎啊……” 尽管这个规矩是怎么出现在他脑海中的，他并不清楚，但姜流还是习惯性的提醒着。
“好嘞！”
姜流看着族长兴高采烈跑去通知众人的背影，自己却再次陷入了沉思。
他帮助了族人，但内心深处那个关于 “我是谁”的疑问，以及对这些“规律”来源的隐隐不安，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了。
秋柠的观察信号刚刚接入训练监控频道，伊莲娜就立刻在复杂的监控界面上捕捉到了这个新接入的授权ID。
她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调出一个次级观察窗口对秋柠开放，同时通过内部通讯频道发出了带着调侃的问候：“哟，这不是我们的大忙人秋柠嘛？怎么，终于想起来你家姜流了？”
秋柠脸一红没有回话，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监控屏幕上那个原始、粗粝的画面上。
一个皮肤黝黑、长发散乱、身裹粗糙兽皮的少年，正坐在一块巨石上，望着远方的落日，眼神里有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迷茫与深邃。
秋柠的心脏猛地一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迟疑地问道：
“娜……娜姐？这……这个野人一样的少年，就是……姜流？”
“不然呢？系统内时间已经过去了快十六年，我可是眼睁睁看着他从一个光屁股小娃娃，长成现在这副模样的。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吧。”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好奇地打量着秋柠：“说起来，你这几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跑哪儿去了？姜流进训练这么大事儿，你居然现在才得到消息？”
秋柠的语气略显不自然，支支吾吾地回答道：“是……是姜院长临时给我安排了一项紧急追踪任务，要求保密，数据筛查量太大，我就……就没太顾得上这边。”
“哦——原来是统帅亲自给你派了活儿。怪不得前几天李健派人到处找你，突然就没下文了，敢情是让统帅给半道‘征用’了。”
她习惯性地用了旧称“统帅”。
秋柠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监控画面上。
她忧心忡忡地看着那片完全原生、找不到任何现代文明痕迹的史前世界，眉头紧锁：“可是娜姐，这个环境……太纯粹了，也太绝望了。这里根本没有一丝一毫能让他联想到现实世界的‘意识锚点’ ！没有熟悉的物品，没有科技造物，甚至连语言和社交模式都完全不同，他能走出来吗……”
出乎秋柠的意料，伊莲娜非但没有附和她的担忧，反而嘴角勾起一抹带着赞赏和不可思议的笑容。
她调出了一系列复杂的实时意识波动数据流和系统日志，指给秋柠看：“换作别人，可能不行，但姜流……未必不行。”
她的语气中满是惊叹：“你看这些数据。他的意识敏感度，在这种没有任何现代信息干扰的 ‘纯净’ 环境下，非但没有被磨灭，反而更强了！”
“他虽然想不起自己是谁，但他潜意识里那种对世界本质的洞察力和怀疑精神，正在疯狂地发挥作用。
这十几年来，他几乎凭本能，已经捕捉并开始利用了，这个模拟世界绝大部分为了维持基本公平而预设的‘规则’和‘模式’——或者按咱们的话，就是系统的‘后门’和‘漏洞’。”
伊莲娜指着日志上一行行被标记出的异常数据：“他在狩猎迁徙中，无意识地总结出了食物刷新规律、天气变化周期、甚至地形利用的最佳路径……他正在用一种最原始的方式，反向解构和测试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
她的目光重新投向监控画面中那个沉思的少年，语气变得笃定而充满期待：“他的意识波动强度，正在缓慢但坚定的，持续冲击着系统施加的记忆禁锢层。照这个趋势下去……”
伊莲娜微微一笑：“我相信，要不了多久，他就能靠自己，捅破那层窗户纸，从里面闯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