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对谈之后,某种坚冰似乎被凿开了一道缝隙。
苏念和时瑾年之间,那层刻意维持的、冰冷的隔阂虽然没有瞬间消融,但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默契开始悄然滋生。他们依旧没有过多的言语交流,但在食堂打饭时,他会默不作声地将最后一份她爱吃的炒鸡蛋拨到她碗里;她去井边打水,他会提前将水桶装满,放在她宿舍门口;傍晚批改孩子们歪歪扭扭的图画作业时,他会抱着吉他坐在不远处的石阶上,弹奏一些不成调的、舒缓的旋律,让音符轻柔地弥漫在渐沉的暮色里。
这一切,都让苏念感到一种久违的、被小心呵护的暖意。
然而,这份暖意却无法驱散她心底最深处那与日俱增的寒意——她的视界,正以一种不容置疑的速度,变得愈发混沌。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苏念带着几个对绘画格外感兴趣的孩子,来到学校后山坡那片开阔的草地上写生。从这里望出去,可以看到层层叠叠、如同巨大阶梯般的翠绿梯田,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与湛蓝的天空相接,几朵蓬松的白云慢悠悠地飘过,景色壮丽而充满生机。
“来,我们试着把看到的天空、远山和梯田的颜色,都搬到我们的画纸上。”苏念微笑着分发着粗糙的画纸和为数不多的彩色粉笔。孩子们兴奋地散开,各自寻找着心仪的角度。
苏念自己也找了个树荫坐下,摊开速写本,拿起炭笔。她本想勾勒远处山峦那优美的、起伏的曲线。起初,一切还算正常。她能分辨出大块的色域——天空的蓝,梯田的绿,山体的黛青。
但当她试图深入,去刻画山脊上树木的细节,去描绘梯田田埂那纤细而有力的分割线时,麻烦开始了。
笔下的线条开始变得犹豫、颤抖,因为在她眼中,那些原本清晰的边界正在变得模糊、融化。她用力眨了眨眼,甚至微微眯起,试图将那层无形的、越来越厚的毛玻璃擦去,却徒劳无功。眼前的景色开始晃动,扭曲,色彩的饱和度似乎在不可控地流失,绿色变得灰暗,蓝色变得浑浊。
一阵突如其来的、强烈的眩晕攫住了她。整个世界在她眼前旋转、坍缩,只剩下大片大片无法分辨形状和细节的色斑。握着炭笔的手指骤然失力,那根黑色的笔“啪嗒”一声,从她指间滑落,掉在摊开的速写本上,滚落到草丛里。
她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扶住旁边的树干,手臂却沉重得抬不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晃动。
“苏念!”
一个带着急切与惊惶的声音自身侧响起。几乎是同时,一只温热而有力的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另一只手则小心地托住了她的后背,支撑住了她即将软倒的身体。
是时瑾年。他不知何时来到了附近,或许是听到了孩子们的声音,或许是……他一直留意着她的动向。
苏念靠在他坚实的臂弯里,闭着眼,浓密的长睫因为不适而微微颤抖,脸色苍白。那短暂的失控感让她心有余悸。
“你怎么了?”时瑾年的声音紧绷,带着前所未有的焦虑,他低头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是头晕?还是……你的眼睛……” 最后几个字,他问得极其艰难,带着一种不愿证实的恐惧。他想起她星夜下提及的童年住院经历,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凉透脊背。
苏念缓了几秒钟,那股剧烈的眩晕感才缓缓退潮。她睁开眼,视野依旧模糊,但至少不再天旋地转。她挣脱开他的扶持,尽管他的手臂是那样令人安心地稳固。她不能放任自己依赖。
“没事,”她垂下眼睫,避开他探究的目光,声音有些虚浮,“可能……有点低血糖,晒太久了。” 这是一个苍白无力的借口,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
时瑾年紧紧盯着她,没有错过她刚才那一瞬间的茫然与无助,也没有错过她刻意回避的眼神。他没有再追问,但那紧蹙的眉头和眼眸深处翻涌的担忧,表明他根本不相信这个说辞。他弯腰拾起掉落的炭笔,轻轻放在她的速写本上,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
就在这时,一直在不远处带着孩子们辨认野花的唐栀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她快步走过来,看到苏念苍白的脸色和时瑾年凝重的神情,心里咯噔一下。
“念念学妹,你脸色好差,是不是不舒服?”唐栀关切地扶住苏念另一边胳膊,又抬头看了看时瑾年,用眼神询问。
时瑾年抿紧嘴唇,没有说话,但那沉默本身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这场小小的意外,虽然没有在孩子们面前引起太大骚动,却被敏锐的唐栀看在了眼里。傍晚,趁着调试直播设备的间隙,她越想越觉得不安,犹豫再三,还是给远在城市的李星禾发去了一条信息,没有过多细节,只是简单提及苏念最近似乎身体不适,今天在写生时差点晕倒,脸色非常难看,并隐约表达了对其视力的担忧。
李星禾收到信息时,正在整理下一期校园媒体的选题。她看着唐栀发来的文字,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艺术节后台苏念那单薄却坚韧的背影,以及她画作中那些生命力勃发的色彩。她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立刻动用起了自己的人脉网络。她没有声张,而是私下联系了一位在国内眼科领域极富盛名的教授,将苏念之前提到过的部分症状转述给对方,希望能得到一个初步的、专业的判断方向。这位教授与李星禾家有旧,答应会尽快研究,并建议如果情况持续,最好进行更全面的深入检查。
山村的夜,再次降临。
在摇曳的煤油灯下,苏念摊开了她那本带着锁的日记本。橘色的火苗将她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轻轻晃动。
她拿起笔,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停留了许久,才缓缓落下:
“天气:晴,有时阴。”
“今天的梯田很美,孩子们画得很开心。可当我拿起笔,想要记录下那片壮阔的绿色时,它却在我眼前一点点模糊、褪色、最终融成了一团我无法捕捉的虚影。画笔从手中滑落的那一刻,我听到的是内心堡垒崩塌的声音。”
“他扶住了我。他的手臂很有力,声音里的紧张那么真实。可我不敢看他,不敢回应。我像一个站在沙滩上的人,眼睁睁看着名为‘光明’的潮水,正无可挽回地、一寸寸地从我脚下退去。色彩,我的世界,我的生命……它们正在一点点离我而去。”
“而我,除了站在原地,感受着那逐渐蔓延的冰冷和黑暗,竟……无能为力。”
一滴温热的液体终于不受控制地滴落在纸页上,晕开了墨迹,像一片绝望的灰色雨云,笼罩了那些无声的文字。她放下笔,将脸深深埋入臂弯,单薄的肩膀在昏暗的灯光下,微微起伏。
窗外的虫鸣依旧,星空依旧璀璨,但它们的光芒与声响,仿佛都被那本合上的日记,隔绝在了另一个,她正在逐渐失去的世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