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区的夜晚,剥离了所有人工的光源,将最原始、最深邃的黑暗与璀璨一并奉上。当日头完全隐没于墨色山峦之后,无边的夜幕便垂落下来,唯有那条横贯天际的银河,与亿万颗碎钻般的星辰,洒下清冷而纯粹的辉光,勾勒出世界朦胧而神秘的轮廓。
白日里孩子们的喧闹、锅灶的烟火气都已沉淀,只剩下风吹过竹林的低吟、草丛间不知疲倦的虫鸣,以及远处山涧隐隐的水声,交织成一首夜的催眠曲,更衬得这山谷万籁俱寂。
苏念披了件薄外套,坐在宿舍门外那块表面被磨得光滑的大石头上,仰头望着星空。
城市的霓虹早已吞噬了这样的夜空,而这里,星光是如此慷慨,几乎有些霸道地占据着整个视野。那点点星光,在她略有模糊的眼中,晕染开一小片一小片柔和的光斑,反而更添了几分不真切的梦幻感。
这片星空,让她感到自身的渺小,也奇异地,让那些压在心头沉甸甸的心事,似乎被稀释了几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空气中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张力,随着他的靠近而微微绷紧。
时瑾年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靠近,也没有说话,同样沉默地仰望着星空。
他颀长的身影在星辉下像一株孤直的树,与这静谧的夜融为一体,却又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两人之间那几步的距离,仿佛一道无形的时间鸿沟,里面填满了艺术节后台的决绝、数月的音讯全无,以及白日里那场震惊的重逢。
“这里的星空,干净得不像话。”最终,苏念轻声开口,打破了这令人心慌的沉默,声音飘散在夜风里,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宁静。
“……嗯。”时瑾年低低地应了一声,嗓音带着夜露的微凉。又是一段冗长的静默,只有风过竹梢的簌簌声,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那天……”他忽然开口,声音干涩,语气带着一种艰难启齿的滞涩,“在后台……我很抱歉。”
苏念没有看他,依旧望着星空,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你道过歉了。”她顿了顿,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别无选择’……是因为你的家族吗?”
时瑾年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在微凉的空气中凝成白雾,又迅速消散,如同他许多无法言说的无奈。
他像是在积攒面对过去的勇气,良久,才用一种近乎剥离情绪的平静语调说道:“是。我父亲……他不能容忍任何超出他掌控和规划的事情。音乐,在他眼中是不入流的消遣;而……与家族期望不符的交往,更是会玷污门楣。”他省略了那些冰冷的交易与具体的警告,但那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的窒息感,已弥漫在周围的空气里。
“那天来带走我的人,是他的助理。艺术节的成功,在他们看来,是我脱离轨道的危险信号。我必须立刻消失,回到那个被精心设计好的牢笼里去。”
他的叙述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切的、浸入骨髓的疲惫与无力。苏念静静地听着,她能感受到那是一种怎样无处不在、令人绝望的压力。
“所以,来到这里,是你的……反抗?”她转过头,在朦胧的星光下看向他模糊的侧影。
“是逃离,也是……喘息。”时瑾年终于侧过头,看向她。星光照亮了他半边脸颊,那双深邃的眼眸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也格外复杂,“在这里,没有时刻审视我的目光,没有必须佩戴的面具,没有所谓的家族荣耀。我只是时瑾年,一个可以自由呼吸,一个会弹吉他、教孩子们唱歌的普通志愿者。”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在这里,我才感觉自己……真正地活着。”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苏念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强烈的、感同身受的涟漪。她不也正是如此吗?逃离城市,逃离那日渐逼近的视力阴霾,来到这片原始的土地,不也是为了挣脱命运的桎梏,寻找一种更真实、更属于自我的“活着”的证明吗?
一种奇妙的共鸣,在她心中震荡,悄然拉近了那看似不可逾越的距离。
夜色更浓,星光更亮。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不再充满隔阂,反而有一种静谧的默契在流淌。
一阵沉默后,苏念的目光投向远处沉静的山影,思绪飘向了遥远的童年。
。“其实……我能理解那种被困住的感觉。”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飘忽,“我小时候,有过一段短暂失明的经历。”
时瑾年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因为一场意外,眼睛发炎很严重,在医院的隔离病房住了很久。”苏念继续说着,语气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那时候,我的世界就是一片黑暗,还有永远散不掉的消毒水味道。我看不见颜色,看不见光,只能用手去触摸,用耳朵去听……”
她的话语,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插入了时瑾年记忆深处那把早已锈蚀的锁。
“那是一间很小的病房,只有一扇很高的、装着磨砂玻璃的窗户,几乎看不到外面。”苏念继续说着,语气平静,像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我的世界就是那片纯白和消毒水的气味。大部分时间,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她的描述,将时瑾年带入了一个模糊而久远的场景。
“但是,在我房间窗外不远处,好像也是一个病房或者活动室?总有一个小男孩在那里。”苏念的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他有一把口琴。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会断断续续地吹一些调子。吹得并不好,总是那几个简单的音符,不成曲,也不成调,但那些声音,是我在那段灰暗日子里,唯一能抓住的……光。”
“嗡——”的一声,时瑾年只觉得自己的大脑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瞬间一片空白。她的话语,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毫无预兆地插入了时瑾年尘封的记忆深处,猛地转动!
很高的磨砂玻璃窗……
寂静的夜晚……
不成调的口琴声……
无数模糊的画面骤然变得清晰!那个他去看望妈妈时被压抑得喘不过气、于是在夜晚对着窗外空旷院落练习的破旧口琴……那个他从未见过、甚至未曾留意过的、隔着一扇窗和一堵墙的“听众”……
竟然是她!
苏念!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震撼和狂喜席卷而来,紧随其后的,却是更深、更沉的自责与愧疚。他当初的不告而别,他那些冰冷的疏远,竟然是对着这个曾在他生命中最灰暗时刻,给予过他无形慰藉的女孩!命运竟然开了这样一个残酷又奇妙的玩笑!
在那么多年前,就将他们的轨迹以这样一种荒诞又隐秘的方式交织在了一起!
狂喜、难以置信、以及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懊悔与心疼,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他张了张嘴,那个呼之欲出的真相在舌尖滚动——“那个吹口琴的男孩,就是我!”
然而,就在话语即将脱口而出的瞬间,一股冰冷的力量攫住了他。父亲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家族不容置疑的规则、自己前途未卜的困境、以及他可能无法背负的承诺……像一道道冰冷的锁链,将他牢牢锁住。现在相认,除了将这沉重的命运枷锁也分担给她,除了让她卷入更复杂的漩涡,还能带来什么?他有什么资格,在带给她那么多冷漠与伤害之后,再来揭开这层命运神秘的面纱?
剧烈的心理挣扎让他喉结滚动,呼吸变得沉重,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声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他将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惊涛骇浪死死摁回心底,拳头在身侧紧握,指节泛白。他没有相认。这个突如其来的、沉重的秘密,成了他必须独自背负的十字架。
他知道了一切,而她依旧蒙在鼓里,这巨大的信息差,像一道突然裂开的深渊,横亘在他与她之间,让他痛彻心扉,却又不得不沉默。
苏念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叙述中,丝毫没有察觉到身旁之人内心经历了一场怎样天崩地裂的海啸。她只是觉得,分享这段尘封的往事,让她在面对他时,更加坦然。
“虽然看不见他,也不知道他是谁,”苏念轻声总结,带着一丝释然的笑意,“但在那些无聊又沉闷的夜晚,那些断断续续、甚至有点难听的口琴声,却成了我唯一能抓住的、来自外面的声音。很奇怪,对吧?”
而与此同时,在村庄的另一头,一场由赵胖主导的闹剧正在上演。不死心的他,带着昂贵的夜视装备,试图潜入学校附近,捕捉“星夜密语”的珍贵镜头。
可惜,他低估了山村土狗的尽职尽责。刚摸到学校外围的篱笆边,几声警惕的犬吠就划破了夜空,紧接着,好几条黑影从暗处蹿出,对他这个不速之客展开了“围剿”。
“妈呀!狗大哥!误会!纯属误会!”赵胖魂飞魄散,也顾不上直播构图了,抱着设备撒丫子就跑。直播镜头顿时天旋地转,画面疯狂抖动,只能看到模糊晃动的草地、自己的鞋子和身后穷追不舍的狗影,伴随着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哀嚎和激烈的狗吠声。
直播间里熬夜的观众瞬间沸腾:
“胖哥深夜极限运动?”
“哈哈哈哈这镜头,晕车药准备好了!”
“真正的《山村逃亡》真人秀!”
“狗子:直播可以,乱入不行!”
“胖哥,你这为了八卦事业真是拼了!”
赵胖的“夜袭”计划,以一场惊心动魄的“人狗山地越野赛”宣告彻底破产。
学校的星空下,对远处闹剧一无所知的两人,依旧被静谧笼罩。长久的沉默后,时瑾年望着那亘古不变的星河,用一种仿佛被星光洗涤过的、带着细微震颤的声音,重复了那句话,这一次,蕴含了更复杂、更沉重的情感:
“在这里,我才感觉自己活着。”
苏念转过头,在流淌的星辉下,努力看清他的脸。这一次,她在他眼中,没有看到冰冷的壁垒,也没有看到挣扎的痛苦,而是看到了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巨大震动与无尽温柔的复杂情绪,那情绪如此汹涌,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仿佛感觉到,有一扇通往他内心最深处的门,在今晚,被悄然推开了一道缝隙,她似乎,离他那个封闭的世界,更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