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血襦·镜戏
书名:异物志 作者:苗疆公子 本章字数:3360字 发布时间:2025-11-15

民国十八年,平津一带,时局飘摇。津门“三不管”地界,有个名为“庆云班”的戏班子,班主姓胡,擅经营,却短于艺。班中台柱子,是唱花旦的男伶,艺名“小杨月”,年方廿二,扮相妩媚,嗓音甜脆,一出《贵妃醉酒》能唱得满堂彩。然小杨月心气极高,不甘久居这草台班子,一心向往京城大舞台,对班中事务常露不耐。


庆云班有一口祖传的樟木戏箱,据说曾是前清某王府戏班的旧物,箱底压着一套从未有人穿过的戏服——一件樱桃红的苏绣褶子(女帔),金线盘绕牡丹,彩凤逐日,华美绝伦,却隐隐透着一股陈年的阴郁之气。班中老人私下说,这套行头邪性,名叫“血襦”,最早的主人是个极红的旦角,后来不知怎的,在台上唱着唱着就倒了,再没起来,血染红了襦裙的前襟。此后凡试穿者,非病即灾,久而久之,便无人敢碰。


小杨月初生牛犊,不信这些。他眼见那“血襦”刺绣精绝,远胜班中其他行头,一心想着若穿上它登台,定能惊艳四座,早日被京里的名角儿看中。他几次向胡班主讨要,胡班主皆以“祖训”、“不祥”为由严词拒绝。


这年腊月,庆云班接了一桩大活——为津门盐商巨贾赵老爷的寿辰唱堂会。赵老爷点名要听全本《牡丹亭》,尤其《游园》、《惊梦》两折。小杨月饰演杜丽娘,他深知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若能出彩,前途无量。可他对班中那套寻常的杜丽娘行头甚不满意,觉得衬不起杜丽娘的绝代风华。


堂会前夜,大雪纷飞。小杨月辗转难眠,鬼使神差地溜进后台仓库,撬开了那口樟木戏箱。箱启刹那,一股混合着樟脑与陈旧胭脂的异香扑面而来。那套“血襦”静静躺在箱底,在昏暗的油灯下,红得触目惊心,金线反射着幽光,那凤凰牡丹的图案,仿佛活了过来。


“只要穿一次……就一次……”小杨月心跳如鼓,颤抖着手将“血襦”取出,对着那面班中传了多年的水银模糊的穿衣镜,小心翼翼地穿戴起来。


说来也怪,那“血襦”尺寸竟如同为他量身定做,无比合身。对镜自照,镜中人云鬓花颜,红衣似火,眼波流转间,竟真真有了几分杜丽娘“一生儿爱好是天然”的娇痴与幽怨。小杨月心中得意,忍不住对着镜子,轻摆腰肢,试唱起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唱至动情处,他忽觉镜中影像微微一滞!那镜中的“杜丽娘”,眼神似乎与自己有些不同,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凄婉与……沧桑。他甚至觉得,镜中人的口型,与自己有那么一刹那的错位。


小杨月心中一凛,揉了揉眼睛。再看时,镜中又恢复了正常。他只道是自己眼花,加之夜深疲惫,并未深想,匆匆脱下“血襦”,依原样折好放回箱底,心中盘算着明日如何说服班主。


翌日,赵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后台忙乱,小杨月趁胡班主不备,竟真的偷偷将“血襦”带至赵府,准备临上场时再换。胡班主发现后,气得跺脚,却已来不及阻拦。


锣鼓开场,丝竹悠扬。《游园》一折,小杨月身着常服,尚算平稳。至《惊梦》换装,他终究换上了那套“血襦”。


红衣加身,对镜理妆。小杨月只觉一股莫名的寒意自襦裙渗入四肢百骸,但旋即又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与代入感取代。他登场亮相,甫一开腔,竟觉嗓音比往日更加圆润清亮,身段也愈发柔媚入骨。台下喝彩声如潮水般涌来。


他渐入佳境,唱到“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时,情感充沛,几乎将自己当作了杜丽娘。然而,就在他一个转身,水袖抛出的瞬间,异变突生!


舞台的灯光似乎扭曲了一下,耳边的伴奏声变得遥远而不真切。他眼中所见,不再是赵府的华堂,而是朦胧的月色,雕栏玉砌的园林,仿佛真的置身于杜丽娘的梦中世界!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他感到自己的动作不再完全受控,仿佛有另一股意志在牵引着他的肢体,让他做出一些他未曾设计、却更加贴合剧中情境的细微神态与身段。


尤其是他的眼神,透过勾画精致的眼妆,流露出的不再是他的模仿,而是一种深彻骨髓的、属于另一个灵魂的哀伤与渴望。他听到自己的嗓音在唱,却觉得那声音不完全属于自己,里面夹杂着一丝古老而幽怨的共鸣。


“小姐,我和你那答儿讲话去……”他对着虚空,念出柳梦梅的台词,眼神迷离,竟真的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书生身影,含笑向他走来。


台下观众只觉小杨月今日演技如有神助,将杜丽娘的春困娇慵、梦中之欢、醒后之怨演绎得淋漓尽致,无不屏息凝神。


后台的胡班主却看得心惊肉跳。他分明看到,小杨月身上那件“血襦”,在灯光下红得异常妖异,那前襟处原本暗淡的污渍,此刻竟隐隐透出暗红色的光泽,如同新染的血迹!而且,小杨月的身后,在那光影交错间,似乎总重叠着另一个更加纤细、更加哀婉的红色身影!


戏至《离魂》,杜丽娘病入膏肓,对镜自怜。小杨月(或者说,被牵引着的小杨月)踉跄至舞台一侧预设的镜架前(仿照后台穿衣镜设置的道具),唱道:“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他望向镜中。这一望,直吓得他魂飞魄散!


镜中映出的,根本不是他上妆后的脸!那是一张陌生的、极其清丽却毫无血色的女子面孔,眉眼间带着无尽的哀愁与不甘,正幽幽地望着他!而那女子身上,正穿着他此刻所穿的“血襦”!


小杨月想尖叫,想逃离,却发现身体僵硬,喉咙如同被扼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镜中的女子,流下两行清泪,沿着那苍白的脸颊滑落。同时,一股巨大的悲伤与绝望如同冰水般灌入他的胸膛,那是属于镜中女子的情绪!


“救我……”一个微弱的、带着泣音的女声,直接在他脑中响起,“帮我……唱完它……”


小杨月瞬间明白了。这“血襦”中,附着的是它最早那位主人,那位冤死台上的旦角的魂灵!她毕生的心血、未尽的舞台梦想、以及临死前的巨大遗憾,都凝聚在这件她最珍爱的戏服之上。她并非恶意,只是执念太深,渴望借一个合适的躯壳,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圆满地唱完她的戏。


此刻,台下掌声与喝彩如同雷鸣。小杨月看着镜中那哀恳的眼神,感受着胸腔里那份不属于自己的、却同样炽烈的对舞台的痴爱,他心中的恐惧竟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悲悯与身为伶人的共鸣所取代。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虽仍有惊悸,却多了一份决然。他不再抗拒那股牵引之力,反而彻底放开身心,将自己的技艺与情感,与那古老的魂灵交融。


接下来的演唱,超越了小杨月平生所能。那已不是表演,而是人鬼合一,将杜丽娘的痴情、悲怨、对生死的不甘与超脱,演绎得惊天动地,催人泪下。满座宾客,包括见多识广的赵老爷,无不震撼动容。


曲终,人散。小杨月瘫倒在后台,汗出如浆,浑身虚脱。那件“血襦”仿佛也失去了所有灵性,变得只是一件华美而陈旧的戏服。镜中的女子影像早已消失。


胡班主忙上前扶住他,欲言又止。


小杨月摆了摆手,虚弱地道:“班主……明日……请个法师,好好超度吧……她……已经走了。”


此后,小杨月大病一场。病愈后,他仿佛脱胎换骨,技艺大进,心性却沉淀下来,不再汲汲于名利。他终未去成京城,反而留在庆云班,成了顶梁柱,悉心教导后辈。他对那口樟木戏箱敬而远之,却也不再恐惧。


那套“血襦”后被胡班主请人妥善封存,再未开启。有人说,偶尔在深夜无人的后台,似乎还能听到极轻微的、满足的叹息,以及若有若无的、圆满的戏文清唱,如同一个终于谢幕的角儿,在月光下,独自回味着那场跨越生死的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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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谱诠释:


· 鬼物: 血襦·镜戏(鬼魂·执念)

· 出处: 灵感源于戏曲行当对戏服、道具的敬畏(如“宁穿破,不穿错”),以及名伶早逝、魂萦舞台的民间传说,结合了“物老成精”、“执念附物”的志怪传统。

· 本相: 非主动害人的厉鬼,乃是生前将全部生命与情感投入舞台、却因故未能完成演出或抱憾而终的杰出艺人,其极度强烈的艺术执念与未竟的舞台渴望,使其部分神魂附着于其最具代表性的戏服之上。此魂灵能量与戏服本身及舞台表演紧密相关,平时沉寂,当遇到技艺尚可、且心性与之有某种契合(如同样渴望舞台荣耀)的伶人穿戴时,便可能被激活。其力量体现为引导穿戴者的表演、制造舞台幻境、短暂共生以完成演出。其核心执念在于“艺术的圆满”,一旦借助他人之身完成了意念中的“完美演出”,执念便消,魂灵亦得安息。

· 理念: 艺魄凝裳帛,执念绕镜台;人鬼可同梦,一曲尽余哀。 本章通过小杨月与“血襦”中戏魂的纠葛,展现了艺术执念的强大力量。故事中的鬼魂并非邪恶,而是对自身艺术追求达到痴迷境界的体现。它探讨了艺术传承中一种极端而神秘的可能性——跨越生死的“神交”与“共演”。与小杨月最初的功利心不同,戏魂的执念纯粹源于对艺术本身的热爱与追求完美演出的渴望。最终的和解与超度,并非通过法术驱邪,而是通过理解、共鸣与共同完成艺术创造来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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