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卯时三刻,薛兮宁的妆匣在暖阁里撞出细碎声响。
许春柳举着鎏金点翠簪子的手顿在半空:“王妃,这簪子坠子太重,您昨夜咳了半宿......”
“戴上。”薛兮宁倚在软枕上,指尖抚过腕间那只翡翠镯——正是昨日从清芷宫顺来的。
她望着镜中苍白的脸,眼尾故意扫出两抹薄红,“病弱是要的,体面更不能丢。
东宫那尊佛,最见不得人失了规矩。“
话音未落,外间传来小太监尖细的通报:“东宫掌事吴公公到。”
许春柳手忙脚乱要收妆匣,薛兮宁却按住她手腕,垂眸咳了两声。
这咳声来得极巧,先轻后重,末了还攥着帕子捂唇,指节都泛了白。
吴承恩掀帘进来时,正撞见这幕。
他目光掠过薛兮宁鬓边晃动的东珠,又落在她攥得发皱的帕子上,喉结动了动:“王妃安好?
太子爷在含章殿候着。“
“有劳吴公公。”薛兮宁扶着许春柳起身,翟衣金线扫过满地霜色,“昨儿夜里着了凉,走得慢些。”
她特意放慢脚步,每走三步便轻喘一声。
含章殿的蟠龙柱影里,萧承睿正倚着书案翻折子,听见动静抬眼,眉峰微挑:“薛王妃这是要演哪出?”
薛兮宁扶着门框站定,指尖掐进掌心——疼意能让眼尾的红更真实些。“殿下容禀,臣妾前日里见了清芷宫的小殿下,突然想起家中阿娘。”她吸了吸鼻子,“臣妾自幼没了生母,全靠阿娘拉扯大......如今阿娘病得厉害,臣妾想回封地尽孝。”
萧承睿放下折子,玉镇纸在案上敲出清脆的响:“薛老夫人的病,本太子上月还听太医院说大好。”
“太医院的话......”薛兮宁垂眸苦笑,帕子掩住半张脸,“臣妾前日里替阿娘求了平安符,那老道说‘亲女在侧,病气自散’。”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许春柳忙去拍她后背,“臣妾、臣妾实在撑不住这京城的寒气了......”
殿内暖炉烧得正旺,萧承睿却觉得后颈发凉。
他望着薛兮宁摇摇欲坠的身影,想起昨日董婉清递来的密报——说这女人在清芷宫盯着两个孩子看了半刻钟,连小殿下的烤栗子都接了。
可此刻她眼尾泛红,连金步摇都晃得没了章法,倒真像只被霜打蔫的海棠。
“罢了。”萧承睿扯出点笑意,“本太子素知你孝顺。”他提笔在赏单上画了个圈,“这箱金子你拿着,算本太子的心意。”
吴承恩上前捧起鎏金箱子,锁扣打开时,满室金光。
薛兮宁望着那堆黄澄澄的金锞子,眼底闪过丝慌乱——她原以为萧承睿会推三阻四,没想到这储君竟这么好打发。
“谢殿下。”她福身时,翟衣金线扫过案角,“臣妾今日便差人送平安符回封地,等阿娘病好了......”
“不必。”萧承睿打断她,目光落在她腕间翡翠镯上,“你走了便好。”
殿外突然传来环佩叮当。
萧睿妃掀帘进来,月白锦裳沾着雪星子:“殿下这是......”她一眼看见地上的金箱,又望了望薛兮宁苍白的脸,“可是薛王妃病了?”
薛兮宁立刻扶住许春柳的手,指尖微微发颤:“臣妾要回封地侍母,特来向殿下辞行。”
萧睿妃的眉峰倏地扬起。
她盯着薛兮宁腕间的翡翠,那颜色像极了先皇当年赏给父亲的老坑玉。
她想起临终前父亲攥着她的手:“睿儿,当年要不是薛老夫人替为父挡了那碗药......”
“这如何使得?”萧睿妃上前扶住薛兮宁另一只手,“薛老夫人是我大周朝的活菩萨,你回去侍母,本宫自然要添份礼。”她转身对宫娥道:“去库房,把那三箱南珠、两箱珊瑚,还有先帝赏的那套点翠头面......”
“娘娘!”吴承恩急得直擦汗,“东宫库房上月才补了......”
“闭嘴!”萧睿妃眼尾吊起,“本宫的私房还养得起几个箱子。”她转向薛兮宁,声音软下来,“你且收着,就当是本宫替父亲还的人情。”
薛兮宁望着宫娥们鱼贯而入的身影,喉间险些溢出笑。
她垂眸掩住眼底的亮,轻声道:“臣妾谢过娘娘。”
等到五箱珠宝都搬至殿外,吴承恩的汗已经浸透了中衣。
他望着满地箱笼,又望着薛兮宁被许春柳搀着的背影,突然想起昨日在清芷宫,这女人摸着松动的金簪说“要让全宫知道薛王妃会生病”——合着这病,是给东宫库房下的药?
“殿下!”吴承恩急得直跺脚,“这五箱下去,库房里连给小殿下做冬衣的银线都要不够了!”
萧承睿盯着薛兮宁消失在廊角的身影,指尖深深掐进案几。
他原以为这女人识趣要走,却不想她竟把东宫当米铺——可方才那副病弱模样,连他都险些信了。
“追!”萧承睿拍案而起,“把箱子给本太子......”
“殿下!”萧睿妃突然按住他手腕,“薛老夫人当年救过我父亲,这礼该送。”她望着殿外雪地里的箱笼,声音轻得像叹息,“再说了,她若真回封地......倒省了许多麻烦。”
薛兮宁扶着许春柳上辇时,后颈被金簪扎得生疼。
她望着东宫朱漆大门在雪幕中渐远,嘴角勾起抹极淡的笑——萧承睿以为她要逃,萧睿妃以为她在还人情,可谁又知道,这五箱珠宝,不过是她撕画的第一把刀。
“春柳。”她摸了摸发间金簪,“去库房挑两匹蜀锦,明儿替本宫送到清芷宫。”
许春柳愣了愣:“给董婉清小主?”
“给小殿下。”薛兮宁望着辇外飘雪,声音裹着暖意,“他说要请我吃烤栗子,总得回礼。”
辇车转过宫墙时,她突然按住心口——方才装咳时太用力,真有些喘不上气。
可这算什么?
她望着满车的箱笼,眼里燃着小火苗——等明日去各宫谢恩,她倒要看看,这深宫里的菩萨们,还能再赏她多少份“心意”。